话没说完,他便咳嗽起来,叹息一声,头歪过去,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昏厥。
给赵鞅送葬时下起了大雪,越来越大,冰雪覆盖了墙垣和台阶,凝冻了冬季仅存的绿色。披在头上的白色麻布和送葬队伍举着的白色旌旗,仿佛化成这漫天风雪的一部分。赵无恤在葬礼结束之后身着丧服前往夏屋山,山上道路结冰,飞雪障目,不便驱车前行,于是穿戴蓑笠,手持芒杖。漫山皑皑的白雪,除了他和侍从的脚印外,平整光洁没有一点痕迹,仿佛这山中千百年来并无一人似地,孤独得令人心惊。
爬到半山腰时停下来,透过灰白的雪雾往远处眺望,能看到代国风雪中的城阙,建筑物像一些棋子般密集地堆攒在高大的城墙内,除此之外是大片雪白的原野。这是块好地方,是父亲的遗愿,是赵氏大业的奠基,也是他继承人之位的由来。
赵无恤茕然站在严寒的天地之间,粗麻制的头披随风卷动,他眯着眼看向代国王城的方向,此时此刻,城中日晷的影针还在犹如往常般缓慢挪动。他想起了在十多年前的秋天出嫁的代嬴,想起她不再亲切的口吻,想起在布匹上的题书,赵无恤惊异地感到自己可以不用再抑制了,他现在是赵氏的主人。仅存的、能够触动他的记忆在心中沸腾。他想起,秋天的阳光沉重如有质量,代嬴低着头,漆黑的鬓发垂在脸侧。他在炎热的夏季和她隔着一扇窗户对视——
“我一定把你接回来。”那时候的赵无恤说:“你等着我。”
☆、第 13 章
赵无恤刚即位时,国人中流传着一种他是个不贤之主的言论,毕竟他的身份那样低微,在立他为太子时,很多人都觉得疑惑,说他看起来没有才能。
荀瑶多多少少听过这样的流言,说是那一年的冬天,赵无恤在父亲下葬之后便去游历夏屋山了,这是不合礼法的。次年夏天,夏屋山上积雪融化之后,又有传言说代国向赵氏献了百匹良马,丧服未除的赵无恤便带着歌姬舞女庖宰乐人前往夏屋山,要在那里召开歌舞享乐之宴,宴请他的姐夫代王。
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荀瑶正带领军队押运一口由巨大的车子运载的大钟,它的规格是世上罕见的,精美的铸纹和庞大的暗金色钟身,注定这将是一件稀世的珍宝,他们要将这东西送往北边的仇由国,它是中山国的屏障。
炙热的阳光照在**枯的原野上,白天过于暑热,甚至没有一丝风,晋国红色的旗帜好似畏惧酷暑般低垂在黑漆的旗杆上面。荀瑶向白茫茫的前方远眺,然后对将流言转述给他的人说:“如果赵无恤真的这样无能,那倒是省了许多功夫。”
“可惜。”荀瑶陷入回忆似地,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赵无恤看起来是有点麻烦的人。”
荀瑶虽然对他十分轻蔑,还是隐约猜出赵无恤有什么阴谋,毕竟他现在正在做一件差不多的事。
赵无恤不顾服丧期召开宴会,表面是贪恋享乐和财富,要感谢他姐夫送给他的良马,实际上,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身在代国的代嬴对此也有预感,好像一柄在断头台上悬了十多年的铜钺终于将要落下,可在是否要把这种预感告诉自己的丈夫这件事上,她又产生了迷茫。
代王还是去了,对自己的妻弟没有提防。他的仪仗在清晨向夏屋山出发,随从人等吆喝的嘈杂声音,惊醒了整个代国的梦境。代嬴和他同车,纤细而冰冷的手握着他的手,将他送到宫门之外才下车离去。在冉冉升起的朝阳的红光里,她用疑惑又怜悯的眼光看着和自己朝夕相处多年的丈夫,仿佛在他的车辕后面,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看到了死亡一闪而过的灰色羽翼。而代王还以为她是由于对他的恋恋不舍才显得那样惊惶,于是安慰她说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代王的车马走后,代嬴回身对自己的使女断言,这一瞬间,她又从代国的夫人变回了赵氏的女儿,那么凌厉、固执。她可怜的侍女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
当代嬴独自一人躺在散发着香气的茵褥中,看着顶上散花鸾鸟纹的紫红色帐幔时,她断断续续地做起了少时的梦,她还保存着十多年前出嫁时从赵无恤那里偷窃来的匕首,并把它放在枕头下面,露出半边剑鞘。在她转身时,这剑鞘偶尔会勾住她散落的长发。尽管她已为人妇,代嬴现在看到这把匕首,还会感到一种愧疚的心悸,她将这个秘密珍而重之地藏在心里,相信赵无恤一定也发现了匕首的消失,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只有他们二人明白的,年少的秘密。
她在浓烈的香气和午后的困倦里回忆这个秘密,然后被冰冷的梦境缠绕,她梦见赵无恤前来向她索要他的匕首,梦中他的容颜和十多年前没有区别,她不愿将匕首交给他,尽管是她从弟弟那里盗窃的东西。她将匕首紧紧地握着,好像护卫自己的最后一点财产,赵无恤用冷漠的威逼神情看着她。忽而,代嬴脑内灵光一闪,仿佛感受到某种天启一般,她将匕首举起,抵在自己的喉咙上。
代嬴立马惊醒过来。
荀瑶将铜钟押运到仇由的同时,这个国家灭亡了。那口巨大的精致的钟是用来为他们奏响亡国乐章的。这是荀瑶构建的、不亚于赵无恤的骗局。仇由国的君臣为了得到这件来自晋国的稀世珍宝,竟主动修葺自己险要的山道,挖掉峰岭,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