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潢贵胄面目。
柴卢颇有迟疑,道:“陛下有命,承恩殿早已废弃。任何人未奉手谕,亦不得擅闯。萧大人身负重任,不若与末将即刻转回崇文馆……”
萧卷示意他噤声。
月光明朗,树影婆娑。
他站在书房门口,说道:“幼时有幸,本官曾陪诸位皇子读书。那时李珃好读老庄,偶然得了一本《孝经援神契卷》。若我记得不错,当时应当借给光烈帝。后来崇文馆遭逢大火,却没有焚毁。我记得李珃喜欢善缘书房幽静无争,想来丢在了这里也说不定。”
柴卢听得胆寒。他本是外调将领入朝轮值,为皇帝简拔留在崇文馆效命。河阴之变纵有耳闻亦是道听途说,谁能想到萧卷几句无心之言,却实在证实他曾亲历这场宫廷劫难!
当事者十去其八,萧卷如何能安然无恙活到今天,而且陛下委以重任,从未有任何忌讳之词?
年老宫人点燃火烛,引萧卷至书房。
书卷充栋,虽经时时清扫仍免不去蜘蛛结网,尘壅满梁中,泛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萧卷命众人在廊下等候,独自漫步书架之间,随意抽出一本古记,见页眉周边注满笔记,密密麻麻,依稀辨得出是广平王所留:“寄语萧卷:深者愈迟,岂徒岁月而已乎?故练而慨然者,盖悲慕之怀未尽,而踊擗之情已歇;祥而廓然者,盖哀伤之痛已除,而孤邈之念更起。”
悲慕之怀未尽,孤邈之念更起。
萧卷凝视那行字迹,仿若笔墨未干芳香犹存,然而写下这行绵绵情意字句之人,却已经旧恨新仇累计心头如嚼穿龈血,纵然掘墓鞭尸也是刻骨崩心,一生不得消除。
往事萦绕心怀席卷而来。萧卷目光悲凉,手指慢慢拭过那行字句。
少顷他心中一动。昏黄烛光下,他慢慢翻过手掌,见自己指尖之上,犹有未干一点墨迹。
第九十五章 册封(中)
神策军传击金匮声连绵不绝响彻夜空。四方使臣、节度军镇、王侯贵戚皆冠冕绶带,自龙首原下的威严壮观巨大牌坊,逶迤行过丹省、太庙,御史台、社稷坛下曲尺廊庑,按规制九步一叩,并最终等候含元殿之外,朝觐即将成为储君的温王。
李元雍沉默跪在甘露殿列祖列宗排位之下。他头上九龙藻井,木雕金龙怒目环睛,做势狰狞威猛。
礼部尚书并三寺九卿执十二镂锡,手捧和田青玉雕铸金沉香木托盘,上盛龙头结绶长靴,六冕五辂衮冕龙袍。站在李元雍对面。
礼官一句一句吟唱中书省所拟策文:“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承祧守器,继文统业。越我祖宗,克享天禄。奄宅九有,贻庆亿龄。肆予一人,序承丕构……”
他停顿片刻,等待李元雍领旨谢恩。
满庭沉默。众官员面面相觑,最后视线所归,凝聚李南瑾一人身上。
皇亲国戚,宗正寺卿,能名正言顺敦请储君就位者,惟他一人而已。
胡不归膝行至李元雍身后,头皮发麻仍奓着胆子说道:“殿下。请参叩圣躬,前去含元殿。”
李元雍目光下垂并不理睬。他面前摆放一尊龙泉青釉琮玉瓶,内盛骨灰,为錾陵中李愬恭仅存骨殖所化。
李南瑾暗叹一口气,半跪于地将李元雍扶住,低声说道:“殿下。西北有军报,殿前侯……已安然归到朔方军中。殿下不必担忧。还是与我前往含元殿,觐见陛下,以免误了良辰吉时。”
李元雍仍然不言不动,面无表情。
礼官无奈,只得继续念道:“同日册封秘书丞王亶嫡女为皇太子妃。王氏女琬,族茂冠冕,庆成礼训,贞顺自然,言容有则,作合春宫。实协三善,曰嫔守器,式昌万叶,备兹令典,仰惟国章,是用命立为皇太子妃。往钦哉,其光膺命,可不慎欤。”
王琬凤冠霞帔跪在李元雍身后,洁白额前贴梅花妆,簪珥饰黄金龙首口衔白珠,华丽垂于发髻之两侧。她面色平常似是于己无关。礼官念毕贺词,她即叩首道:“臣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赵弗高缓步踏入甘露殿。众官员纷纷与他见礼,赵弗高并不搭理,一径走到李元雍身侧。
赵弗高声音低沉苍老,说道:“殿下。陛下吩咐老奴前来,看殿下是否需要打点琐事。”
李元雍沉默。
赵弗高亦是沉默,片刻方道:“殿下。陛下本想亲自前来,只是身体孱弱不堪,连衣袍鞋履都需奴婢服侍,起行坐立均需内侍省在旁搀扶,是以未能前来,陛下深以为憾。”
他面容憔悴两鬓斑白,身形佝偻,他说道:“殿下。陛下目不能视物,口不能言,手臂早已无力,也不能写出一个字。然而陛下仍然拼尽全力,以指代笔,在老奴手掌写了一句话,命老奴转呈殿下。”
李元雍眉峰一动。
赵弗高老泪纵横,从他华贵襥衣宝相纹长袖滑落在地。赵弗高道:“殿下。陛下所写的是,此去一路多艰多难,请殿下谅解,陛下不能搀扶左右,护恃殿下了。”
赵弗高泣不成声,身体萎顿,慢慢跪倒在地,说道:“殿下!前尘往事均已云烟,与陛下是为不得已,与殿下,又有何辜?殿下,陛下唯一期盼的,是殿下能有禹汤之明,存黄老养性之福,做一个乾灵休德的英明圣君!”
李元雍眼中泪水长流,婆娑视线,不能自已。
满座官员均跪倒在地,齐声道:“殿下!”
李元雍声音干涩,半晌无言,终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