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殿门处,对外面的黄门小声吩咐道:“拿一壶玉山酿来,别装满,装大半就行。再拿两壶淡酒,就果酒那么淡,但入口不要有甜味……三壶一起送来,让他先喝玉山酿那壶。”
内侍很快就照他说的将酒送来。陈昭将酒杯倒满,想要一饮而尽,却被呛地直咳嗽。
李濂劝他道:“你别喝得这样急,会醉的。”
陈昭又倒了一杯酒给自己,看也不看李濂的说道:“我借酒浇愁,就是要醉。”
李濂看他一言不发,只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往自己口中灌酒,知他心中苦闷,却也不敢随便说话,只得起身向殿外走去。
到殿门处时,李濂又转头对他说道:“你要借酒浇愁也别一直这样喝,好歹吃点儿东西。”
☆、梦里不知身是客
李濂再回到甘露殿时,看到桌上杯盘狼藉。陈昭枕着右臂伏在案上,右手中还握着酒杯。两个酒壶散落在地上,只有一个酒壶依旧安稳地立在案上一角。
他走到陈昭对面,盘腿坐在了地上,将盘碟酒壶一一摆正,又从陈昭手中去拿那个他握着的酒杯。“这么趴着,也不嫌难受。”
陈昭抬起头,双颊泛出酡红。他微微眯着眼睛,盯着李濂看了许久,用带着些含混,却藏不住惊喜的声音问道:“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李濂一愣,自己只不过是出去了一会儿,陈昭怎么就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了。他指着自己问陈昭道:“我是谁?”
陈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说道:“慕之……我还能、还能认不出你来吗?你到了京城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之前还说你若来了,我就出城去接你呢”
“都说了让你别喝那么多了。你看看你,醉成这样。”李濂轻声道,“是你把我接进城的。”膝行顿首以迎,是重得不能再重的礼。
陈昭皱着眉头,像是在思索这什么,说道:“我醉了?应该没有吧,我记得我喝也得不多……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呀,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还敢说自己没醉,连我入京的时间都不记得了。”李濂看着他,忽然又说,“能忘了也好,我把你送回去歇着。”
准备起身时,陈昭却伸手去拽他的衣袖:“莫走,陪我待一会儿。许久未见,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李濂只得又坐回去,对他说道:“你是真糊涂了。这几日,你我见得可不算少。何况刚刚你清醒的时候,可是宁肯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愿意搭理我的。”
陈昭立刻反驳道:“不可能。我怎么会不理你呢?”
他蹙眉,似是在极力回忆自己为何醉酒。良久才开口道:“慕之,我难受……他们都不在了,四个兄长,七个弟弟,幼时的伴读,还有……还有阿宁和熙儿,他们都不在了。”
李濂听得却有些懵。陈昭的兄弟妻子惨死,是发生在六七年前的事情了。难道半壶玉山酿下去,还能把人喝成间歇性失忆?
对面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陈昭还在说道:“慕之,我熟识的人里,只剩下你了……我怎么可能不愿见你?是不是你不愿见我了?是不是因为令兄的事,你怨我没能帮上忙。”
李濂听见他谈起自己兄长时,神情一滞,对他说道:“家兄的事,本与你无关。你能出手相助即是道义。我感谢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怨你?是我自己作死,引得你恨我。”
陈昭却没听他说,自顾自的解释道:“……我是真想帮你的,可是我太没用了。有刘据在一旁说,长兄信他不信我……可刘据他、他竟然敢弑君……连两岁的稚子都不放过,阿弟也被他杀了……他还说扶要我即位,他怎么不把我也杀了呢?!慕之,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的,连你的仇一起报。”
李濂侧耳倾听着多年前的秘辛。那时候他尚在陵州,北境烽烟四起,音尘阻绝。京中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惨烈,在隔了几个月后传到北地时,也不过只剩下云淡风轻的几句话了。因此他对当年之事并不甚了解,只听闻哀帝即位两年后崩,刘据等拥立哀帝之子为帝。可幼帝登基不过三月,却也暴毙了。再之后便听闻除陈昭外,哀帝的一众兄弟竟是全部身死,可堪帝位的只剩陈昭一人。陈昭即位,改元元懿,在元懿二年诛杀刘据。
他不由得去想六年前的陈昭,是如何面对这样困境的。兄弟妻儿全部身死,孤身一人接过玺印,走上遍布荆棘、群狼环伺的帝位。也会大醉一场么,醒来后还要小心翼翼的同仇人虚以委蛇,再暗暗在心中谋划如何将其除去。
可那时他若是知道,这还远不是他一生中最困顿的时刻,在几年之后他还不得不肉袒出降,还要承受他人的议论时,他又该作何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