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几个学生进去了好久都没出来。七月的北平已经相当炎热,又连着晴了好些天,在太阳下多站一会都觉得要中暑。学生本来就是带着怒火来的,等的时间一长,总不免有些小规模的骚动。

方孟韦指挥警员用枪托和警棍拦下往许宅里冲撞的学生。“不管发生什么,谁也不许开枪!”年轻的副局长拧着眉头重复命令,又朝学生喊话,试图安抚他们的情绪,可惜收效甚微。一面是断了口粮的学生,一面是上级下令保护的长官。方孟韦即使心里有所偏倚,但身份职责却容不得他做出更多的举措,不开枪,不打抓学生,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东交民巷的里上千人的呼吸和体味交织成一张让人窒息的网,躁动的情绪在这张网的笼罩下悄无声息的蔓延着。方孟韦虽然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忍不住看了手表。马上就要四点了,这时候崔中石应该已经坐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大哥的审判明天开庭,这时候过去打点用处大吗?

方孟韦不知道,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因为他看到一个人从许宅大门走出来。陈继承。

当年第四次“围剿”的指挥官之一,坚定的反、共人士。而且此人还在中、央军校等培训机构任过职,深谙对付学生的办法。他手段铁血,作风强硬。方孟韦毫不怀疑,只要这些学生再起骚动,陈继承马上就会用枪口对付他们。

大多数东北学生都在前院,以及靠近前院大门的地方,如果调集部队,只消将门口围住,这些学生就都成了瓮中之鳖。一目了然的形势,上过战场的陈继承只会比他更懂。想到这一层,方孟韦忽然意识到,陈继承走出来并不是为了观望事态,而是在等待……

果然,不多时方孟韦就听到了远处有行军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正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此时的学生多半已经被晒得头昏眼花,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朝他们逼近。方孟韦心中一凛,快步走到卡车边,爬了上去。他顺着声源望去,果然看见两列纵队正朝着东郊民巷赶来。陈继承要对学生下手吗?

此时,到达东交民巷的学生越来越多,后边赶来的北平师生里。方孟韦不出意料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明台!怎么哪都有他!

方孟韦心烦意乱的攥了拳头,明台却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从人群中回头朝他看去。

四目相交,只这一眼,站在车上的方孟韦,手里的喊话筒就差点砸到地上。

不知道哪里来的模糊记忆忽然卷起滔天巨浪将他卷入急流,抛起,吞没,充斥着血与火的记忆里,看不清人物,想不起因果,目之所及皆是乱糟糟的一片。然而这样的记忆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头来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记不住,脑子却被那些模糊的画面闪得一阵一阵的抽痛。

到最后,等那股洪流彻底退去,方孟韦却忽然隐约记起,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站在高处——比现在还要高得多的高处——目送某人离去。那个人是苏先生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苏先生一介文弱书生如何会穿着戎装?

他下意识的在记忆里搜寻。奈何记忆中的视野太广,满目行云流霭,漫道黄沙,人倒变得极小,只隐隐辨出轮廓。方孟韦甚至不确定他一直望着的那个人是否有回头看他。

陈继承调派的是青年军,大约一个营的兵力。和他预料的一样,部队一到现场就架起机枪,将抗议的学生团团围住。学生一片哗然,其中领头的学生还算机敏,急忙叫同学们不要跟军方起冲突,耐心等学生代表出来。

方孟韦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四下观望了一下形势,又略微估测了一下,万一冲突无可避免,他想要放学生们一条生路该怎么做。

就在这个时候,许惠东家的大门打开了!会谈终于结束,一脸疲惫的学生代表从里边走了出来。院子里的学生们顿时沸腾了,无视背后架着的机枪,纷纷朝代表们涌去,询问谈判的结果。

就在这时,机枪声突兀的响了起来。原本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变成鸡飞狗跳的混乱,尖叫,鲜血,仓皇失措的脸,和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记忆混做一团。方孟韦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朝头上涌去,他拿着喊话筒怒吼:“谁开的枪!傅司令下过令!谁也不许开枪!”惊怒之下,声音已经严重变调,可他也顾不上这么多,喊完话将喊话筒一扔,人就跳下车去。

学生一片慌乱,领头的人虽然已经指挥大家撤退,但是他们此时却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兽,唯一的出口让青年军封了个严实。

“把受伤的抓起来!送医院!”方孟韦大声下着指令,喊着警员们维持秩序,实际上却趁机将青年军冲开一个口子,而他站的地方正是在青年军跟学生之间!正对着那十几家黑洞洞的枪口!

明台看得明白,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一贯沉默而温和的人在关键时候连命都可以不要!

好在青年军也不敢做得太过,又有警局的人拦在前头,也就没在继续扫射。然而受了惊吓的学生却并没有领悟到方孟韦的良苦用心,仍然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方孟韦急得嘴角燎泡,他的身份明摆着不能直接拽着学生告诉他们往这边跑。更何况陈继承那头又在下令抓人。

正在干着急时候,不期然的又看到了明台,后者隔着人群,远远的冲他点头。跟着,就领着学生往他刻意打开的口子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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