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队伍入川后,连夜赶路,从夔州到重庆,又从重庆到资州。路上,他们碰到蜂拥向成都的愤怒群众。若非两位主将治军有方,能屈能伸,他们的部队又配备了□□大炮,武器精良,怕早已被这些百姓踏平,成了他们向革命军递交的投名状了。
军队到资州后,端方又先后收到了两个坏消息。一个消息说,他一领军离开湖北,湖北各地便开始大规模闹事;另一个消息说,赵尔丰听说他要来,已调来一支五千人的部队,挡在前方。报告后一个消息的人说,赵尔丰是派兵来迎接他们的,但端方自己不这么认为。
他咨询了几个手下亲信。他们也觉得,事情不简单。
他又询问了下侯英廷。
侯英廷反问他:“大人,这一路过来,你有什么看法?”
端方迟疑了下,说:“这次,闹得不小。”
“何止不小?看这架势,成都陷落,也只在早晚。你要是赵尔丰,你会怎么做?”
端方不说话。
侯英廷说:“无非上中下三策。上策,顺应民众呼声,助四川独立,仍由自己掌控;中策,继续勤王,坚持到底;下策,收拾行李,立即走人。你看赵尔丰,会选哪一种?”
端方苦笑:“他派兵来拦我,看来是做好准备,将四川据为己有,防我也有此心,去成都与他争掌控权了。”
端方正因为有这样的认识,所以将后一个消息,看作是坏消息。
端方到底有没有背叛朝廷,顺应形势,顺便捞个四川当自己据点的意思,实在不得而知,但从这两条先后传来的消息,以及一路上不断遇到的亢奋人流,也可猜想出当时情势的危急。
端方离成都已不远,但前方挡着赵尔丰的军队和革命党煽动的百姓,他不敢冒进,只得暂时驻兵资州,谋定而后动。
端方是很有才能的革新派,且刚刚复职,对自己的仕途也颇有野心,完全符合章太炎所说“愈材则忌汉之心愈深,愈智则制汉之术愈狡”的满洲圣人。
他在驻兵期间,也不曾放松对手下士兵的关心。有人病了,他亲来探望喂药。有人死了,他亲自写了祭文,在葬礼上朗读。他甚至还到兵营来和大伙儿一起赌骰子聊天,故意输掉点钱,安慰士兵们空空的口袋;又用不断的口头保证,抚慰他们焦灼的心灵。
他待士兵们温存体贴,不像长官,倒像家人和朋友。
可即便如此,他有时候依旧担心他们得不到满足。
这天,端方和几个亲信及当地的官商界头面人物开完会,午饭也没吃,就去兵营看他的兄弟们。
兵营正在放饭,稀粥配包子。辣酱不够,上来便被一抢而空。
端方和士兵们打招呼,他们也愉快地招呼了回去。
端方命人舀了碗稀粥,配两个包子给他。第八镇第十六协第三十一标标统曾福田伶俐地将粥和包子给他,还不知从哪儿变出些辣酱菜供他下粥。一些士兵躲在一旁叽叽咕咕,可惜端方没听到他们的话。
端方吃着粥和包子,嚼着辣酱菜,和几个眼熟的士兵愉快地交换了几句话。他忽然看到曾福田身后有个面生的弁兵,正在舔勺子上的辣酱。这弁兵不会超过二十岁。弁兵舔辣酱的样子,让端方莫名想起了他养过的一条小狗喝牛奶的模样。
端方把那弁兵叫到面前。
弁兵双颊上各用油彩画了三条斜杠,俊美之中,带着股邪气。
端方问名字出身。弁兵说:“我叫小景,是广西人,有一年□□,从那边逃到武汉的。我就一个人,别说父母家人,连姓甚名谁也不知道。”
端方同情了弁兵几句,又勉励说要好好为国效力。
就在端方准备结束谈话的时候,冷不防弁兵笑着问了他一句:“大人,我们的军饷,到底什么时候发啊?”
这句话像一声响箭,叽里咕噜的说话声瞬间消失,众人竖起耳朵,生怕遗漏一丝音节。
端方虽出乎意料,却临危不乱,他说:“近来时局大乱,各地通讯、联络都时断时续,欠你们的军饷,我已发电催了朝廷几次,仍无音讯。不过你们放心,我前两天,已派人去成都向银行借款。我今早得到消息,他们已经进入城中,借到了足够的银子,正想法运送过来,估计,这两天你们就能收到。”
端方来到后一直不温不火的气氛,这下子才热烈起来。
端方又坐了会儿,就走了。
他前脚走,小景后脚站起,伸了个懒腰,大声说:“撑死了。这天是不是要打雷了?我趁早出去晃一圈。”
这天天色阴沉,太阳冒了两三次头,大多时候躲在扯乱的棉絮般的云朵后,但怎么看,也不像要打雷的样子。大家听到小景的话,也没留意。
小景摸了几下自己的肚子,一个人溜出营帐。小景才出去,另两个士兵也搭伴走出。他们一个红脸膛;另一个瘦高个子,略有些斗鸡眼。他们出来后,就跟着小景。
小景在一座叫“天后宫”的道观前站住,抬头看了看匾额,走了进去。
另两人随即跟进。斗鸡眼还回了几次头,确保没人跟踪他们。
小景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小院回廊内看墙壁上的题字。红脸膛和斗鸡眼互相看看,走了过去。
红脸膛单刀直入:“这位几次以我会中切口暗示,莫非也是我会中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