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甘赋冲不会忘记初见厉出衡时的情景,那时厉出衡才八岁,清瘦单薄,目光清澈而坚定,小小的身躯蕴含着无限的可能,令他为之动容。
厉出衡撩袍跪了下去,没有质疑,也没有反抗,背脊僵直,目光坚定。
“你还可记得,你拜我为师时,所说的话?”甘赋冲坐在书案后面,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最得意的弟子。十年过去。他已经长大成人,可那份孤傲却不曾减损分毫。
厉出衡道:“自然记得。”
“为师问你,在虞家的寿宴上,你都说了什么?”甘赋冲的声音压着怒火。
厉出衡抬眸,艰涩地回道:“学生一时情急……”
“一时情急?做大事之人,岂能为了小情小爱而方寸大乱,做出有损于自己声名和前途的事情。晋阳大长公主是何等人物,她是圣人亲姐,为了还是襄王的圣人能顺利登基,她放弃自己一生的幸福而嫁入虞家,这份隐忍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相比的。固然她在圣人登基后,张扬跋扈,不把虞家放在眼里,可她仍是能左右大梁朝堂的关键人物,圣人对她存着一份愧疚,恨不得把她想要的东西都帮她取来,只为博她一笑。可你倒好,竟是在她面前扬言要为了一名女子退隐避世,自毁前程。这还是十年前,口口声声对我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的少年吗?老夫看到的,只是一个沉迷于温柔乡中,而完全迷失方向的人。厉氏身上的重责大任,你可还记得?”
甘赋冲一字一句敲打着厉出衡,他可以百无禁忌地和他谈论赝品的字画,毕竟是身外之物,无关痛痒,可当他听说厉出衡要为了杜且而放弃仕途前程的时候,他恨不得一巴掌打醒他。等甘赋冲平复了心情,这才让人把厉出衡请过来。其实他也是在等,等厉出衡主动向他认错,可一连数日,厉出衡婚后连露面都没有,更是让甘赋冲痛心疾首。
“衡不敢忘!”厉出衡自知理亏。
甘赋冲立起身来,俯身问他:“你父亲为何而早亡,你可记得?”
厉出衡道:“厉氏遗训,自武帝之后蛰伏五世不出,父亲见天下大乱而不能匡扶社稷,郁结于心,含恨而终。”
“很好,很好,你字字句句都铭记于心,为何会说出那样荒诞之语?”
“学生不忍阿且受委屈,好儿郎若是连妻子都护不了,还谈什么兼济天下。”厉出衡语气淡然,清朗俊秀的脸上一派风光霁月,朗如日月,“今日之朝堂,看似一派祥和,实则是一盘散沙,大长公主放弃虞家,身后并无倚仗,不足为惧。而圣人,看似稳坐九重宫阙,可内忧外患,他已是焦头烂额,不堪重负。他为了这个至尊之位,血染山河,可他却无治国之才,若不是虞恒威名远播,震慑四夷,这个天下早就乱了。袁风迴要保我厉氏五世不亡,方才守住大梁万里山河,可这样的天下,让厉氏如何力挽狂澜。”
于厉出衡而言,再走一回老路,不是守不住这个天下。可是他花费十年的光阴,却只能换来心爱之人的骤然离世,天下纵然太平,可却与他全无干系。五年之后,他也因病而亡,死在了盛世的开端。
若这就是他的命,他还不如早早地把杜且绑在身边,就算来日无法避免相同的命运,他至少死而无愧。或许这样做太过自私。可前世无私为公的他,过得何其清苦寂寥。他所要不多,只一人耳。
“厉氏有遗训,你以为高氏就没有吗?”甘赋冲是何等睿智之人,“袁风迴乃是钦天监,与你厉氏一门一样,世代为皇家出划谋策,袁氏难道就没有人知道,厉氏五代必出择主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