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峰愣了许久,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啊……原来是……”
苏穆煜垂下肩,连鸣撇开头。
——是啊,这不是冷佩玖的梦,也不是贺琛的梦。
——这是冷峰的执着与悔恨啊。
冷峰漂亮的眼睛有些空洞,他抬手捂了捂眼睛,露出一只玉镯来。
他眨眨眼,一行热液滑到下巴上:“……我想,亲自与贺琛见一面……我得告诉他,我哥没有亏欠他。”
其实,在爱情里又谈得上谁亏欠谁?或许贺琛本人从未觉得冷佩玖欠他什么。
兵荒马乱的一九三六年过去了,随着冷佩玖消失,冷峰也不再出现在情报战场上。如今的他,组织不信任,丧失资格没了价值。一如多年前被父母卖入工厂,除开冷佩玖谁还记得他?如今,冷佩玖也没了。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终于降临。“玩忽职守”的贺琛终于归队,带了人马征战开始。
冷峰提出要参军,组织上却是不允许。一怕他再次干出出格之事,二是他曾为重要的情报员,万不得落入敌手。
冷峰被要求滞留上海,时间过得很快。十一月十二日,上海沦陷。中国军队撤离上海,一列列火车急速奔驰而走。其中被要求离开的还有冷峰等情报员在内。
贺琛带着军队回了上海,之后也得战略x_i,ng转移。梁振等人早就离开,贺琛作为最后一批军队还滞留在火车站。
天上时不时有敌军轰炸,人民流离失所,血r_ou_横飞。地狱在人间,便是这副摸样。
贺琛紧锁眉头,很快这辆火车也要离开。钟声响起,贺琛扔了手上的烟头正准备踏上火车。
“贺琛!”
遽然身后一声呐喊。
贺琛回过头时,只觉心脏都要停止跳动。来者一身雍容华贵的戏服,满头点翠珠花。未上油彩的俊脸依然漂亮,那人远远站在一片烽火硝烟中,胸膛起伏。
贺琛差点热泪决堤,他甚至不敢眨眼,怕这是一出幻想。很快,那人奔过来。从尸体废墟中一路狂奔,浑身流苏飞扬。
贺琛就要张开怀抱,去接住这只脆弱的蝴蝶。
不对,眼神不对。
来者的眼里没有爱意,他停在两步之外,蓦地朝贺琛跪下:“冷佩玖之弟,冷峰。前共`党情报员,所有罪名的始作俑者,前来请罪!”
高亢的声音回荡在车站之上,贺琛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慢慢走上前,居高临下地说:“你,再说一次?”
“军长,还用说什么?看看这张脸,一切都是我。”
冷峰慢慢闭上眼,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
贺琛深深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列车长不断催促:“军长!赶快吧,时间不等人了!”
冷峰笔直地跪在原地,不愿挪动半分。贺琛忽然弯腰,轻轻将他拉起来:“你们俩啊,还真是兄弟。一个二个,都爱给我跪着。男儿膝下有黄金,读的什么书。”
他说:“这事儿,也赖我。明明我曾怀疑过,为什么一向不善言辞的小玖,每次到军政要员面前,就变得口齿伶俐八面玲珑。原来,还真不是他,是你。”
冷峰反手抓住贺琛,道:“我哥没有亏欠你!他没有!真的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每一次情报都由我传出!他没有!”
“……我知道,他没有。”贺琛说,“你哥是这世上最纯粹之人,他怎么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必定是有人比他自己更重要,才会这般。”
冷峰说不出话来,激动地嘴唇、喉结不住颤抖。他还想说什么,贺琛却推开他的手:“我不信你哥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
“老子也不准你哭,哭是给死人的!日本人来了,你若还是个血x_i,ng男儿,就给老子上战场。今天我不动你,全看在这身戏服上。你走吧,找到你的组织,去往属于你的战场。别在这儿碍眼。”
贺琛说完,正正军帽,大步迈上火车。他也愤怒,他也痛恨,但他一看到那张脸,便说不出一句重话来。贺琛哪里是在看冷峰,分明是透过一切,去看他的小玖。
冷峰站在原地,他直直看着列车拖出一线长烟,疾驰而去。
他们的旧生活,这算是真正落下帷幕。再往后,血染山河的战争,来了。
冷峰慢慢捂住自己的心口,阳光从车站顶上的破洞中照入。一注金光洒在冷峰身上,他忽然做了一个谢座儿的动作,慢慢弯曲膝盖,满头珠花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他仿佛真正化身成了冷佩玖,为他的军长,为他的爱情送别。
这一去,便是十年生死两茫茫。
冷峰低着头,大梦过去,泪水才泉涌而出。
作为一缕魂,他终于死了。
——
苏穆煜睁眼之时,满脸颓然的哀伤。
连鸣看着他,看了很久。
窗外云城,天又小雨。这次冷得更刺骨,更绝对。
冬天,就要来了啊。
苏穆煜轻声说:“冷峰这傻孩子啊……明明……”
明明冷佩玖没有死,是白荣鹤这个真正潜伏在贺琛身边的共`党情报员,在病房带走了冷佩玖,远渡美国。
冷峰不知,带着悔恨上了战场。梦里他告知贺琛真相,无非是一场臆想。现实之中,冷峰年纪轻轻殒命战场。直到死,他都带着对贺琛与冷佩玖的愧疚。
真正痛苦了一生。
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