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管明明是城里人,为什么刚刚还要说自己是乡下人呢?他这样还是乡下人,那
自己不是完全没有成为城里人的可能性了吗?
迷茫间素琴唱罢一曲。赵总也不客气,一口气又干了一瓶啤酒,抓起麦克风
便嚎叫起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尔童倒乐得不用唱歌。他一般慢慢地喝酒,一边思索着皮主管的境况,始终
想不出个所以然。片刻之后皮主管打完电话,回到包房内。一屁股把自己丢在沙
发上,两眼望天:「可算是去了我一块心病。我家那个知道了,得疯」。说着便
抓起一瓶啤酒,举向赵总:「来,干」。说完就一饮而尽。
赵总打了个嗝,也干完了啤酒。皮主管又继续道:「该准备多少红包给梁主
任喝茶?五万够不够?」
「哈?」赵总似乎有了些酒意,满脸通红,小而圆的眼睛里映照着包间内的
彩灯,瞪着皮主管:「要那么多干啥?两万,意思意思,不让别人白帮忙,不用
欠人情。你日子苦哈哈的,我可不是瞧不起你,你刚买车没多久,现在到哪去找
五万块钱出来?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就两万,他欠我人情,也不敢多要」。
皮主管沉默片刻,只能苦笑道:「好。多谢」。他喝了一口酒,然后羡慕地
看着赵总:「唉,还是你强。户口都转到北京,可算是正儿八经的北京人,比我
强多了」。
听到皮主管的话,赵总突然有些烦躁:「什么狗屁北京城里人!呸」。他又
一口干掉一瓶啤酒,语气突然变得非常失落:「老皮,当年我们在广州的时候,
本地人怎么叫我们的?你记得吧?捞头。后来我去了上海混,上海人叫我硬盘。
现在我在北京落了户,买了个通州的房子,有个宝马车,开个小公司,别人叫我
一声赵总……看起来蛮风光?哈哈。你知道我公司的几个北京本地员工背后怎么
叫我不?」
皮主管满脸愕然,尔童也觉得有些难以想象。赵总自嘲地笑着,昏暗的灯光
在他脸上红绿交错,圆圆的脸庞有些扭曲:「告诉你,我亲耳听见的。他们说,
那个wdb。我是老板,他们是员工,但我是乡下人,他们才是城里人……就连
我那小子,在学校也被欺负,说他是wdb……你知道不,在他们眼里,只要身
份证号码不是o1o开头的,就是wdb。我能改身份证号码吗?不能。所以从
出生那一刻我就注定了,一辈子是个捞头,是个硬盘,是个wdb……」赵总说
到这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厕所,同时嘟哝着:「我虽然现在比你们飞的高
一点,但其实和你们一样,都是乡下人,都是农村人……都是农民。我们再怎么
挣扎,也终究当不了城里人的」。
赵总用力摔上卫生间的门,尔童听见呕吐的声音。他实在按捺不住,凑向皮
主管身边,低声问道:「wdb是什么意思?」
皮主管满眼迷茫地看了看他,一口气灌下半瓶啤酒,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
字来:
「外地逼」。
接下来的聚会似乎有些气氛沉重。尔童早早地就告辞回厂,皮主管也心不在
焉,没有多留。他和素琴一起坐上公交车,一路无言。不知道过了多久,素琴才
终于迷茫地开口,轻声问道:「童童,你说,皮主管和赵总算不算城里人呢?」
尔童注视着车窗外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城市,一样迷茫地回答道:「以前觉得
是,现在一看,又好像算不上」。
「我们再怎么爬,最多也就能像皮主管那样吧?」素琴看着尔童,眼神让他
揪心:「赵总那样是根本没可能的」。
确实如此。皮主管那样的生活,就是尔童想象的上限了。但即使是他们的上
限,似乎离城里人还差得很远。
尔童不知道怎么回答,素琴也没有再问他的答案。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坐在一
起,回到了他们的出租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