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牧面上不显,像不经意一般,先疏长喻一步将那沓手稿拿了起来:“少傅,这是什么书?”
疏长喻见他将手稿拿在了手里,便也没去抢。他本就打算等手稿完工后,也恰好到了黄河泛滥的季节。到时他便向皇帝进献手稿,顺便请个治河的差事,躲到南方去。
“回殿下,是臣所作的治河手稿。”疏长喻道。“这几年黄河泛滥得愈发严重,微臣心忧南方百姓,故翻阅前朝典籍,总结出一本方略来,献给陛下,但愿于南方百姓有益。”
景牧对这本方略自然是熟悉的。前世疏长喻从不写什么歌赋文章,存世的唯一一本书,就是这本治河方略。
前世,疏长喻便就是用这本耗费他三年心血写就的方略治好了黄河,此后黄河再无水患。而疏长喻死后,景牧也将这书熟读了百遍,甚至开口能诵。
当朝的文人,写文作诗无不追求个“信达雅”,以文辞畅达、文采风雅为上。可疏长喻却和他们不同,写出的书极尽简洁,多一字废话都欠奉。
就是这样一本书,都叫景牧从一字一言中读出了他写书时的心境和情绪。写至哪里时,他被外物烦得恨不得搁笔,写到哪里时,他颇有感悟以致心情舒畅,景牧都能看出来。
越看,他便越替疏长喻心疼。
世人都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j,i,an臣国贼,可唯独景牧知道,他是个多么温柔坦荡的人。纵是往地狱里去过一遭,都以一副至柔的心肠对待天下的黎民百姓。
可世人不懂他,只知道嫉妒他手里的滔天权柄。
如今再看到这本方略,景牧的心境却不同了。
他只看了那手稿一眼,便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他抬起头来,故作出一副懵懂的情态,问道:“少傅,那你会去治河吗?”
“臣不知这本方略效用如何,故而不敢假手他人。”疏长喻答道。
景牧心下了然。
你自然知道这本方略的用途,前世更是交由其他官员处理。如今你要去治河,不过是想离开京城罢了。
离开京城是为了什么,昭然若揭。
他知道疏长喻这一世从回来开始,就若有似无地想躲避自己,不过就是怕与自己关系过密,引得乾宁帝猜忌,以致重蹈覆辙。
可是,自己怎么会舍得让他将前世的痛苦重受一遍呢?如今,自己已经失去了乾宁帝的宠爱,一旦出宫,那便是像皇子中的废子一样,再没有朝臣会高看他一眼。可都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疏长喻却还是要躲着自己。
他原本有更好的法子,利用乾宁帝对他母妃的旧情和宫妃们的内斗踏上太子之位。可就是为了疏长喻,他走了这条自毁前程、破而后立的弯路。
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要千方百计地离开自己。
景牧看着他,问道:“少傅,您走了之后,景牧怎么办呢?”
疏长喻听到这话,心中五味杂陈。他抿了抿唇,道:“殿下即将受封亲王,届时便不再需要少傅了。”
“可我的四书都尚未学完。”景牧说。
“……会有其他夫子的,殿下。”疏长喻道。
接着,他便见景牧垂下了眼睛,神情逐渐变得酸涩了起来。他半晌都未说话,慢慢将手稿放回了疏长喻的书箱里:“……是景牧有负少傅教导,让少傅失望了。”
疏长喻皱起了眉:“……殿下?”
“少傅多次提点,景牧却仍旧愚钝,触了父皇的逆鳞,导致被提前逐出宫,已然是个无用的皇子了。”景牧说。“少傅早些离开景牧,是理所应当的。景牧愚钝,少傅却年轻有为,景牧不应挡了少傅的去路。”
疏长喻的眉头愈皱愈紧,看向景牧。
景牧显然是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嫌弃景牧已被明封暗贬的逐出宫,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了。
……怎么会呢。
疏长喻开口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如何说呢?难道说,我并非嫌弃你,而是对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想及时遏止,故而要和你保持距离?
这怎么说得出口。
疏长喻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景牧将那份手稿放回自己的书箱里,完完整整地合起盖子,递到自己手里,道:“少傅,您请回吧。”
“……殿下?”疏长喻皱眉。
“今日是景牧母妃的忌辰。”景牧说。“景牧今日无心读书,请少傅明日再来吧。”
疏长喻皱着眉接过了书箱。
景牧下了逐客令。这对他来说,原本应是件让他心里松了口气的好事。可疏长喻却不知怎么的,心里沉甸甸地不舒服。
他像是同自己怄气一般,行了礼,转身便走了。
他身后,景牧一直没出声,就这么看着他离开。
他心道,过了今日,少傅便别无选择了。
少傅你这条命,是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么……您怎么能随便地离开我呢。
——
每年的这天晚上,乾宁帝都会在栖荷宫住一晚,这是他定给自己的规矩。
作为一个帝王,尤其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帝王,乾宁帝自己都觉得自己站得太高了,身侧的空冷是耐不住的。
他少时受最信任的那个兄长陷害,毁了身体的底子,差点丢了皇位。夺嫡之苦给他落下的病根不止是身体上的,更是留在了他的心里。
骨r_ou_至亲尚不可信,更何况这些非亲非故、来自己手下取功名利禄的臣子后妃呢?
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心思过细,而乾宁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