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丹咬了咬下唇,轻声道:“你别问了。”
说着要把胳膊从我手中抽出来。
我怎么肯放,死死地抓着,用眼神逼问他。
瞪了半晌,哈丹叹息一声,败下阵来。
“你被殷、卫两人连日鞭打,该恨极了鞭子,我不仅保不住你,还要用你最怕的东西亲手再打你一次。我恼恨自己无能,便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当日我共打了你二十鞭,如今我不许伤口愈合,每日用刀在旧伤口上划上一道,疼够二十日,陪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你、你疯了么?!若伤口溃烂化脓,伤极骨头,你的胳膊不要了么?!”
哈丹没说话。
我既惊又气,浑身颤抖,狠狠地瞪他,瞪着瞪着,眼眶湿润,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了下来。
哈丹一声轻叹,将我拥入怀中,柔声问:“十一,你不会再走了吧?”
我靠在他肩头,将眼泪全都蹭在他衣服上。
“嗯。”
狄族笃信神明,每月初一都会由先知带领,向上天祷告。我在狄族住着养病,养了这许多时日,自然碰见了一次。这一日清晨便阴天,上午祭礼开始时,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赤都狄族几百人齐聚祭坛之前,最前方跪着哈丹,那高居祭坛之上的,正是为狄族人虔诚尊敬的先知。
祭礼十分复杂,祭天,敬地,叩神,错一不可。以往行礼之时,济格身为先知侍从会从旁唱喏,前些日子,济格不堪受罚,窃马叛族而逃,这唱喏的人便没了。然而狄族人虔诚,虽无人唱喏,诸般礼节仍一丝不错。他们先以三跪九叩十八拜之大礼祭了上苍,又以三跪九叩十八拜之礼敬了大地,至最后一礼,众人三跪九叩十八拜之后,先知将圣杯之中斟满酒水,只需洒入面前土地,子民虔诚之心便可通达天地,祈佑风调雨顺。
可先知手中擎着那杯酒,却迟迟没有将酒水倾落土中。
他远远地望着前方,确切来讲,是望着我。
我一直在王帐中养病,许久未曾下床走动,再加上连番重伤,元气未复,从王帐走到祭坛,这距离不短,走过来可真累得我气喘吁吁。然而我裹着袍子,走得虽慢,却坚定。一路行来,身边的人都抬头看我。他们不知我要做什么,只知道我并非狄族人,本不该出现在祭礼上,于是或一脸探询,或一脸警惕。而我通通不理,我只是望着先知,先知也望着我。斜风细雨中,我就这么裹着袍子,一直往祭坛走去。
“你要干什么?”
人群中有人沉不住气,怕我再冒犯先知,用狄语厉声问我。这句话意思简单,我听懂了,却头也没回。又有人起身阻拦,胳膊都伸到了我面前,我走不了了,突然人群最前面,哈丹起身喝道:“不许拦他!”
那人看看哈丹,又看看先知,把手收了回去。
我继续往前走。
一直走到了祭坛跟前。
“十一?”哈丹压低声音,语气问询。
我没解释,更没看他,望着先知,我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三跪,九叩,我曾细细问过央吉该如何行狄族这套大礼,听完了心里琢磨琢磨,连连咋舌,暗道果然累人。以我如今病怏怏的德性,这套大礼行至一半我就累了,剩下一半我做得慢极了,还带点喘。我起身,跪地,叩头,起身,再跪地,四下静寂,无一丝人声,唯有我的喘息和着细雨凉风,一齐没入潮湿的土地。
后来央吉告诉我,我在那儿行礼时,整个赤都,数百号人,男女老幼,个个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就连哈丹亦退后一步,瞬也不瞬地盯着我。
我猜哈丹应该明白我为何要这样做。
十八拜之后,大礼行毕。我静静伏在地上,耳边响起缓慢而沉稳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从祭坛上缓缓而来,片刻便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微微直起身,却未抬头,先知伸出右手,轻轻按在了我的发顶。
“从今日起,你愿做草原的子民吗?”先知问道。
哈丹替我译成汉话,我听完了却没有马上回答,走神了似的望着他。
其实我真的走神了。
因为我突然就想起了哈丹手臂上的伤疤,还有那天他要我留下来时,那可怜兮兮的表情。
我垂了垂眼帘,点点头,仰视先知苍老却慈祥的双眸。
“我诚心恳请先知允许我留在草原,今后我愿做草原的子民,信仰我们的神明,爱戴我们的王。”
先知的唇角绽开了一点祥和的笑意,他将手中的酒杯递到我唇边,我乖乖张开嘴,将一杯酒都喝了下去。
烈酒入肠,烧灼心肺。先知将我拉起,让我转向众人。
“欢迎他,我们的新族人!”
短暂的沉默,而后,草原上响起一片欢呼。
“欢迎!欢迎!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