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些人性格刚毅,不受嗟来之食,不受平白无故的施舍,佟炘是只猫妖,却也和这类人一模一样。虽说书怀是买了佟炘的炭,但瞧他那股认真劲儿,连一个铜板都不多收,怎会可能接受如此多的金银?若是贸然甩给他一大堆财物,说不定他还要当场翻脸,觉得对方看不起人。
书没读过几本,大字不识几个,性格却很有特点。
大约是天生的脾气。
书怀把钱袋甩给墨昀,自己在边上揣着手站着,让墨昀酌情付钱。墨昀抱怨似的瞪他一眼,心说这人好生讨厌,分明知道自己不了解人界行情,还让自己掏钱。
小妖王伸手进钱袋里摸了又摸,也和书怀方才一样,抓了一大把碎银,又都放了回去,只摸出一吊铜钱。他一边摸着那吊钱一边想,这袋子看上去也不大,怎么就能装进这么多东西?北海龙宫的宝贝真多,不知把那条黑龙放进这袋子里,能不能放得下。
墨昀还算机灵,先问清了佟炘这一大车炭价值几何,佟炘不明状况,但也如实回答,墨昀心里多少有了数,尽快数出足够的钱放到他手里,叫他把牛赶到城外那座破庙门前。无论是人界的哪座城,都住着穷人富人,还有无家可归者,佟炘当然知道城外的破庙里拥挤着的都是哪一类人,当即以为自己听错了,战战兢兢地提醒道:“公子,这车炭拉去了那里,怕是有来无回啊。”
“不错,有来无回这词用得不错,是你娘教你的?”书怀在一旁笑嘻嘻地说,“小友是否还听母亲讲过一个词,叫作‘雪中送炭’?”
佟炘似懂非懂:“听过,但我知道的不多。”
“我这弟弟脾气古怪,手里藏不住钱,一有钱就想花掉。小友尽管赶车过去,好让我这傻弟弟感受一下接济他人的快乐。”书怀越说越不着调,墨昀不禁又瞪了他一眼,然而这家伙全然无视了墨昀的眼神,自顾自和佟炘扯皮。眼看他和这小猫妖相谈甚欢,墨昀感到一阵深深的郁闷,果然他就不应该擅作主张,让书怀认识其他雄性妖族,长清说得没错,书怀就是要红杏出墙。
那条黑龙当时是怎样说的?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从前他深爱年少的你,日后也将深爱年少的旁人。”
长清煞是认真严谨,就差敲着墨昀的脑袋让他千万要相信自己的话了,墨昀如今回想起来,几乎要激动得拍桌子:实在是太有道理了!长清不愧博览群书,是当之无愧的情感之师!
瞧瞧书怀那眉毛那眼睛,都要高兴得飞上天了,再听他的笑声,像清脆的铃响一般,不断钻入墨昀的耳朵里,直把墨昀搅得心浮气躁。
偏偏佟炘不通人情,不解情事,当真看不出这对假兄弟之间的关系,只把他们看作一对性格迥异的亲兄弟,忽略墨昀的眼神,和平易近人的书怀高高兴兴聊着,天南海北地侃大山。
墨昀又生气又想笑,只好将目光放得更远,任由它飘向城外的小破庙。
佟炘是经常往那破庙走的,穷人和穷人之间的话题比较多,而且挤在破庙里的流浪者,大多也都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这些孩子们粗野惯了,考虑到这对富家子的身份,佟炘在小庙远处就停了脚步,劝他们往不显眼的地方躲一些。书怀明白他的担忧,于是乖乖地拉着墨昀走得更远,墨昀本在发呆,被他的手一牵,这才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这孩子心细,也心善。”书怀只是笑,“他怕你这样的贵公子走进去,不到一刻钟就被瓜分得连头发丝都不剩。”
“你说得也太恐怖了些,那只是寻常流浪者而已,抢抢东西罢了,又不吃人。”墨昀皱了皱眉,趁着此间无人,一把将他揽到怀中,紧接着手就不安分地探进了斗篷。冷空气突然钻进来,书怀被冻得一抖,抬起胳膊在墨昀胸前杵了一下:“你这是个什么毛病,大冬天的,怎么像是在过春天?”
他意有所指,但墨昀并不管他,只道自己手冷,要暖暖手。书怀撇了撇嘴,拒绝了他“取暖”的请求,踩着枯萎的草叶,径直走到了十步开外。墨昀踏着小碎步追了过去,不依不饶地要去掀他的斗篷,直至书怀佯装发怒,这才作罢。
在此地生火果然是件麻烦事,书怀远远望着佟炘在那小破庙里进进出出,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牛车上的炭越来越少,佟炘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反增,书怀揉了揉眼睛,突然感到很困,正在此时,鼻尖悠悠飘落一点冰凉,抬眼望天,又开始落雪。
“雪一下起来就没个完,先去避一避?”书怀东张西望,在不远处寻见另一间低矮的房屋,走进去一看,这里倒是空无一人,看来那些乞儿全挤在一处,谁也不肯往这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危房里走。书怀嫌里头太脏太乱,也不愿意进去,只强打精神和墨昀在门口站着,静默无言地看着飘落下来的雪花。
妖族山脉亦会下雪,不过雪天比较少,墨昀向来觉得雪天太过安静,太过落寞,没有什么意思,但这两年和书怀在一起看雪,他竟悟出了雪景的妙处。
那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墨昀略略垂眼,看向身边的人,不禁回想起自己从前是畏惧雨水的,也正是在遇见书怀以后,才觉得雨天煞是有趣。
看来能为寻常风景增光添彩的,永远都是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