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位车把式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的肺腑之言,这位杨先生,或者说是曾经的义军左军师杨师古,如今太平军中身份最为尴尬的人物;却是有些默然无语又感慨良多。
他隐约能明白其中干系和缘故。自从太平军据有这些地方之后,到处兴修水利而构筑道路,不但恢复加固堤防,清理拓宽河道又引渠灌溉,还推行严厉人畜分离的卫生管理等等新举措。
因此,原本因为水利设施弛废失修,而年年大小灾害不断的地方,也已经好几年未闻有较大的水旱灾荒了;就连原本年年都有的连绵疫情,也几乎随之销声匿迹了。
然而,这一切在那些难以理解背后道理和根源的凡夫愚妇眼中,这就不免是太平军真乃冥冥之中的天命所归,或是为时代气数所钟;乃至主政之人有所呼风唤雨、祈襄祸福重重神异之法的一种有力佐证了。
听着耳边的絮絮叨叨而慢慢乘车行进在大路上,杨师古却是再度想起了当初的情景。
事实上当他听到来自军府的那个消息,或者说是一封写满熟悉字眼的手令之后;他就只有面无表情的慢慢走回到自己的房中去,然后身形一下佝偻了下来,而露出某种类似悲哀莫过心死的意味来。
无论那张手令上充斥着怎样的苦衷和情由,又是用如何委婉和缓转的字眼来修饰,都改变不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作为曾经义军的军师和黄王最看重的左膀右臂之一,被形同破履一般背叛和抛弃掉的事实。
他已经被当作某种价值不菲的代价和交换,指派给义军中后来者居上的太平军之主,也是黄王名正言顺的女婿,作为永久跟随的协力人选。与之一起到来的,还有黄王暗中接受了朝廷的招抚,即将北上就任方镇的消息。
然而,他所在意和痛心的事情,并不仅仅是黄王接受了朝廷敕封,背叛了广大义军将士的诉求和寄望;事实上在此之前黄王也有数度向朝廷求取官职,但是都是先问计于他而仔细商量过其中利弊得失之后,才得以做出来的。
但是现在这一次,他和他所秉持的理想和信念,显然都被黄王及其身边怂恿他的那些人,给排除在了外头。就好像除了一个右军师之名外,就再也没有他任何存身之处了。
那段时间里,一下子失去了大多数目标和方向的他,被安排了下乡去去巡游和观察民情风俗,同时监督岭南各处屯庄中安置情形,以作为一时的排解,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意外的人,那是一个严重烧伤而全身处处,丑如恶鬼的义军老卒;他的名字叫做黄存信,算是黄王的家乡人,也是同宗的本家之一。
因此,他几乎参加过黄王起兵以来所有的战事,也是一个真正意义上遵从本心而矢志不改的老好人;哪怕在着世上吃尽了苦头,也始终相信好人必然有所好报的结果,只是还没有让自己遇上而已。
然而在打信州的时候遇到了灾厄,被守军的灰瓶砸中又被交上了燃烧的火油。因为伤得太重被送到缺医少药的后方等死;杨师古见到对方的时候,满是脓液和蛆虫的身体多出都烂的见骨头了,却还没有死掉而是靠不断敷上去的草木灰苟延残喘着。
然而这样一个在黄王手下注定放弃救治而只能等死的人,居然在遇到太平军之后得以活了下来,还获得了继续作为一个有尊严之人,安养终年的结果
他依靠圣库拨给的供养,甚至收继一名孤儿承接宗兆和家门,而心满意足享受教养这名后嗣的乐趣和亲情。而和他一样境况的居然还有好些人,都是当年在岭内,或是黄王北伐的一路上被留下来(抛弃)的伤残将士。
缺手缺脚或是不良于行的他们,虽然过得很辛苦也很艰难,但是都还努力而有所尊严的活着,并且还一心一意勉尽着微薄之力,而想要为太平军做点什么以为回报。
相比他们的伤痛与困苦中依旧充满期望的人生,杨师古忽然觉得自己这些自艾自怨和悲叹失落,人生际遇的跌宕起落又能算的了什么呢。
这一切的屡屡触动,让杨师古忽然就有些明悟;也许所谓的当世英雄、所谓的天命所向的人主,并不仅仅是引领万众攻城略地,破杀百万而掀翻天下的武功与雄略;
也并不只是击败无数的敌手,而令世人惊颤、俊杰俯首的赫赫声威。更应该是当世应运而生出来,可以给在挣扎在困苦煎熬的大多数人,带来幸福和希望的那个人啊。
因此,现如今他曾有的失落和挫败,也随风轻去的渐渐淡平了;而只剩下最后一点小小的执念和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