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愿意,可以随时在此处下车。”黑斗篷转向躺在车厢地板上的苍穹,勾起嘴角。
开什么玩笑!克莉斯靠向座椅,抱起手臂。车厢外白炽的阳光烤热她的面颊。他发现了?绝不可能!我的染发剂配方来自母亲,由她亲自训练,只要不被滚水浸泡,勤勉补色,凑近也看不出破绽;我的皮肤不像他们,和大陆人种并无二致,只要我不说……克莉斯握住自己的手臂。车窗外面,歪斜的棚屋如若染病,黑瘦扭曲。族人浑身创痕,食不果腹。赶牛的女人抬起头来,银色的眼睛透过车窗,直望进克莉斯眼底,她别开脸,对方灼热的视线令她难以忍受。
我由莫荻斯大学士抚养长大,我穿靴佩剑,自幼学习帝国和秘法的语言,我不会白发人的话,不懂他们的风俗,不是他们的一份子!
“你果真是他们的一份子吗?”黑斗篷低声问。克莉斯转向他的一瞬,挽马飞身跃向海崖。车厢随即下坠,无形的大手捏住克莉斯的心脏,猛地扯到嗓子眼儿。克莉斯霍地站起,黑斗篷耸肩笑笑。“你还没有回答我,克莉斯?沐恩爵士。”
黑色的翅膀哗啦啦地飞过窗外,乌鸦张嘴大叫,啄响车窗,乌黑发亮的尖爪抠进窗户的缝隙,想要扒掉眼前碍事的玩意儿。黑色的羽翼转眼间到处都是。鸦群袭击挽马,啄掉它们的眼睛,撕扯它们的耳朵,将挽具从马匹身上扯下。黑色的翅膀代替车轮、马匹和车夫,鹰隼一般巨大的渡鸦叼起缰绳,马车徐徐上升,远离秽物翻涌的恶臭海岸,驶向一望无际的蔚蓝深海。
“真可惜,你把一切都搞砸了。”黑斗篷幸灾乐祸。“现如今,他们都离你而去。”说着他低下头,克莉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地板上的苍穹感受到主人的目光,倏地立起,悬浮在她面前。黑水牛皮包裹的剑鞘自行褪下,露出蓝色的血槽两侧,相互缠绕的上古纹章。
地之纹章,让你体格强健,永不破败;天之纹章,让你预见未来,稳操胜券。剩余的剑身镜面样干净,映照出克莉斯瘦削的脸庞,五官深刻,发白如雪。克莉斯明白过来。她深深地望了黑斗篷一眼,清了清嗓子,肋间的旧伤隐隐作痛。
“我不是他们的一份子。”克莉斯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由仆人上油,用羊羔皮擦至发亮的高筒皮靴。“我也不全是他们的一份子。”她望向窗外,黑疮一样的柏莱村缩至一个黑点,除此以外,是无穷无尽的蔚蓝。
“你既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他们;你既因人而来,又并非完全的人。那么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群鸦拍打翅膀,车轮隆隆作响。海面上鱼鳞样的金色光斑一块接一块,望不见尽头。克莉斯摊开手掌,望向厚茧下纠缠在一起的掌纹。我要到哪里去呢?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所?我早已从母亲女儿的命运中逃开,并且一生都在逃避未曾谋面的生母带给我的宿命。事到如今,帝国永不可能再承认我,不,他们是否承认,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你是谁。”克莉斯抬起头,望向黑斗篷。黑斗篷的微笑凝固在嘴角,克莉斯也笑了,力量慢慢从指尖回到体内,她握住拳站起来,白色的脑袋碰到车厢顶棚。“现在讨论这些还有意义吗?活人才有选择,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我要是你,就打扮得温馨一些,对每个登上马车的人说,欢迎回家。”
“喔?”短暂的失态之后,黑斗篷回复淡漠。“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将它当作了自己的归所?”苍穹蓦地升起,挡住克莉斯的视线。她不耐烦,皱眉按住剑柄,将它摁下。“年少的时候,母亲教我帝国历史。每当一期课结束,她总是说,‘你所学的这些,都不是你的国家的事。我想教你认识你的国家,可我所知实在有限。对于知识,秘法师不能说谎。’那时候我过于年幼,不懂母亲的意思,以为她是为自己感到寂寞。她是伟大的秘法师,了不起的先知,早就看清我一生必尝的苦果,只是不忍如实相告。我——”克莉斯明白虚握的拳头中什么也没有。一生之中,她从未想过要去面对,直到最后,只有死亡才终于令他们分开。
“还有什么话,都可以说给我听。你应该明白,我的信誉,绝对可靠。”
“我——感谢您的美意,不必了。”克莉斯除下为进入皇家骑士学院而准备的黑缎披风,卸下她的匕首,绿影庄园的钥匙串,记事以来一直随身携带的染色剂。她最后在口袋里摸到一张手帕。她记得它的质感,以及她名字的刺绣摸上去的感觉。它不应该在那里的。克莉斯记得自己亲手洗过,将它收在书桌右手边第一个抽屉里。不过一切都没有关系了。乌鸦车即将到达终点,克莉斯伸向车门把手,她的声音猛然间透过车厢,在她脑后炸响。
“怎么能说你遍寻不到归宿?连我你也不想要了吗?”
她的手紧握住克莉斯的手掌,就像她在蜜泉,在蓝宫,在红死谷地下,在空堡,在每一次她们相逢时所做的那样。一直以来,荒唐的念头降下又升起,始终不曾完全消散。她是个奥维利亚女孩,面对不为故乡风俗所容的感情,本应更加谨慎羞怯,可她完全相反,每次见到我,都生怕我跑掉似的,紧抓住我的手。
克莉斯回过头,她的公主坐在她原先的位置上,拖住她的手掌,紫眼之中只有哀求。克莉斯被她望得无法言语。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我坠入黑暗,凄惶无助,以为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