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跟你父亲一样,总让我难堪。泽娅扭头转向女侍瑞贝卡。倘若当初按照老家西高地的传统,这精力旺盛的暴躁孩子可以由四到六名经验丰富,出身清白的仆妇照顾,但死鬼赫提斯坚持要用他们威尔普斯的法子,让母亲独自承受这份苦差,只派给她一个贴身女仆照顾她的头生女儿。看在诸神的份儿上,那女人自己也才生过一个孩子,对于小孩子无端的哭闹,比泽娅本人还要动容。这会儿皇帝哭闹,她很自然地伸出手来,要将哭闹不已的小皇帝揽进怀里。“小小的人儿,脾气挺大。”见泽娅没有反应,她自以为聪明地加上一句,“有个皇帝的样子。”
“我的女儿,原本,已经是皇帝。”泽娅回答她。皇帝还在她臂弯里痛哭流涕,但她不为所动。想看就看个够吧,你们的皇帝有副天生的大嗓门,还有那稍不如意就暴跳如雷的臭脾气,都跟她死去的父亲一模一样。让你们瞧瞧究竟谁是皇室的正统!是我的女儿,还是那个背负罪孽,潜逃狮巢城的叛徒!
泽娅瞪向銮舆外,倘若那可恶的叛徒此
刻正悬挂在酒馆二楼的阳台上,想必会被她有力的注视打下楼来,摔得半身不遂了。只可惜,与她作战的只有三面懒洋洋的旗帜。悬挂在阳台右侧的是帝国满月旗,中央属于维瓦尔家的皮鞭与战斧旗帜挂得最高,右侧则是威尔普斯家的蓝旗,战狮白得扎眼。洛德赛城墙里的生活日渐艰难,这一点,就算大臣们不说,泽娅也清楚。虽然为了这次祭祀,皇室自掏腰包,向沿街的住户与商贩们发放新近印刷的旗帜,但说到底,这些铜币也是从他们口袋里掏出来的。
酒馆那长脸老板娘的表情在说她清楚这回事,满脸的懊丧将她马一样的脸孔拉得更长。她的两颊以丑陋的模样凹陷下去,脸上愤怒的神色让人疑心她在裙子兜里藏了一枚烂番茄,随时都要挥舞胳膊,扔到銮舆上来。她要敢那么做,我将以叛逆的罪名绞死她。
今天是盈月大祭典,为了表达重视,弟弟身着戎装,骑乘战马走在前面,为大神官大人的软轿护卫。虽然他此刻不在身边,保护皇太后銮舆的狮卫可全是西高地自己的人,世代效忠于维瓦尔家的人。
马脸老板娘的丈夫知道厉害,藏在老婆身后的手猛拍她屁股,自己则满脸堆笑,连连鞠躬,露出挤出褶皱的肥胖后脑勺。他们的女儿站在最前面,位于两人中间。那孩子扎了两根硬邦邦的红金麻花辫,手指缓慢经过的銮舆,缺了门牙的嘴脱口而出:“公主大人的马上宫殿!”一时间,神乐似乎漏了一拍,肥胖的酒馆老板脸色大变,惊叫一声,一掌堵住女儿的嘴,将她猛地拉到身前。事实上,他还是将她藏到身后的好,最好藏到地底下,让她永远不要爬出来招人讨厌!
泽娅摆出宽容慈蔼的表情,假装听不懂什么“公主大人的马上宫殿”。我要赦免他们的无知吗?凭什么?我贵为摄政皇太后,理应掌握帝国的权柄!她愤怒地转过身,丈夫生前斥重金,为给他的宝贝妹妹庆祝生日打造的笨桌子立在那里,像只裹了绸布的老乌龟,又丑又碍眼。这该死的马上宫殿也是,我到底吃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同意乘坐她从前的座驾!泽娅愤愤然望出銮驾外。街道上遍布旗帜,人们如大神官承诺的那样,兴奋地挥舞彩旗和巴掌,但却吝啬将欢呼抛向白马拉拽的巨大銮驾。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神殿背着我,向这些买不起面包的泥腿子们推销他们的月神券。大小祭祀的时候,凭券入场,铜券可以分得面包和稀粥,银券能够换取神官们亲自酿造的啤酒。而整个洛德赛都知道,我的粮仓里堆满了小麦!可恶,琼斯这个叛徒,早在夏天之前就背叛了我!还有加里奥那个白痴,轻轻松松就被神殿骗了去,自告奋勇当他们的什么护卫,几个秃头把你丢到柏莱村的粪池子里,你还美滋滋地要帮他们挑粪浇花呢!
泽娅板着脸孔转过身,小皇帝仰起脸,诧异地望着她。瑞贝卡绕过桌子,挤开两名侍女,在御座前半蹲下来,只等孩子入怀。其实皇帝早忘了哭泣,泪痕挂在脸上,得自威尔普斯的绿眼睛又圆又大。泽娅被她看得不耐烦,将她让给瑞贝卡。“给她擦干眼泪。她父亲在世时,最不喜欢她哭泣。”
狮子从不流泪,他总是这样说。哼,蠢材,以为眼泪一无是处。泪水自有其好处,如果他懂得退让,懂得软弱,就不会躺在桑夏的废墟里,被乌鸦啄食,只剩骸骨。事实上,他少了某些骨头,缺损的部位写在拾骨的神官所写的奏报上,泽娅匆匆看过,如今已经不记得。我才不要记得一副白骨躺在棺材里的样子。泽娅倔强地别过脸。銮驾由十二匹浑身雪白的北岭神骏拉拽,六只车轮在一片隆隆声中缓慢滚动,行道树结满丝绸——事实上其中一些是纸做的——接受了月神券的人们站在自家阳台上,脸上洋溢着假笑,鼓鼓的荷包则揭露了他们饱胀的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