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那封莫名其妙的信件后,我又于医院修养半个多月,医生终于准许我出院。
林太郎主动请缨说,可以为我安排一二。我稍一思衬,想着可以用稿费还钱,便感激地应下了。
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林太郎所说的安排一二居然会如此……不同寻常。
老实说,我现在非常困惑,甚至感到一阵微妙的难为情。
就在今早,我当时正在模拟良秀的感情状态(就是我决计要写的地狱变主人公),病房里却突兀来了几位女性。
她们一来,整个病房原本闲适舒适的气氛就变了,变得相当沉重而肃穆。这倒不是说这几位小姐是那种个性严苛之人,事实上,她们或温柔可亲、或沉默可靠、或内向乖巧,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人以冷凝的感觉。
然而她们一看到我、看到我画的画、写的东西,脸色便沉郁下来,先前的光彩尤在,却仿佛蒙上层阴影。
扪心自问,那画当然是不怎么光明的东西。毕竟脱胎于达利,又是对地狱的临摹。可我怎么也想不通她们产生了怎样的误解。
这误解还颇大。
于是我先是解释我只是平行空间的芥川,很快就要离开,又一次次说,“真正的想法不在文字里、不在绘画里,而在人心中。我不曾那样想。”
这也是我的老师夏目先生曾不止一次说过的话。
然而,此刻它居然只起到了反效果。
她们对我更加怜惜。
几个漂亮的,称漂亮甚至显得些许轻浮的年轻女性围在我身边,嘘寒问暖,一会儿给我捏捏被角、一会儿为我端茶送水……
即使我已经知道他们分别是芥川龙之介的妹妹、部下和学生,也完全没能缓解这份微妙。
这份微妙在我催促她们先去休息、等她们离开后也没能完全消散。
这很大可能是因为——太宰正笑吟吟嘲弄地注视着这一切,津岛呢,抱着一本书,委屈巴巴坐在一旁,时不时偷瞟我一眼,那样子简直像在控诉着我的不是。
我忽然感到一阵疲惫,无论是太宰、森又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人,他们总是在误解。一次两次或许是有趣、滑稽,次数多了,却不知怎的,让人厌烦。现下想来,标签或许正是这样产生的。
梦境是,现实是,也是。
说我芥川龙之介除了用典再也拿不起笔、又批评我艺术至上到了癫狂的地步、批评我想要抛离大众。诸如此类的冷评像夏天无论如何也赶不走的蝇虫般嗡嗡在耳……
我不会恐惧,却难免怀疑自我。
“您在怀疑什么呢?”
我没想到是太宰问出这个问题。我是说,我本来以为会是津岛又或者别的什么人。
我迟疑着。
太宰犀利得过分了,“被读者的言论击垮了?于是想要放弃原来的道路?写那种不入流的私生活日记体?满足无趣而下流的八卦欲?可写了之后又忍不住深恶痛绝起来?想自己怎么就丢了坚持?于是匆匆试水后就此搁笔?隔了许久——就是现在又感叹起,怎么不继续试试呢?私也不错?”
太宰说得没错。我的确干过那样反复又无常的事,好在都过去了。
说起来,太宰似乎对我鬼的生平了如指掌,不经历一番查找资料是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
真是奇怪,明明讨厌一个作家,却偏偏还要去主动了解、靠近、硌应自己吗?
单从这方面来说,太宰治还真是了不起。
我虽然不喜他,然而在这里、在没有乱步、没有坡先生的梦境中,能聊上这样几句话是极为罕见的。
林太郎忌惮我,津岛和诗人中也唯我是从,中原先生和我尚不太熟悉……
数来数去,竟也只有太宰。
大抵出于这样的心情,我完完本本和他吐露心声。
“我只是不确定,不确定自己原本走的路是否正确。就好像——通往花园的路有两条,一条宽敞而喧嚣,另一条杂草丛生却安静。我选择一条,就必然舍弃另一条。然而,每天往返时,看着那两条路,我总会忍不住想,想到当初来到这花园的情景,想假如我走了另一条、如今又会是什么样?”
“你太自卑了,也太傲慢了。你以为你写就能写好私?需要我给你念出历史吗?”太宰毫不客气地说,“你又有什么好害怕的?被柳川先生那样欣赏着……”
被人当众指着鼻子臭骂了——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愤怒,只是有些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