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我现在很慌乱。自从我说出夏目先生的名字后,一切就乱了套。原本温和的织田登时变了脸色,就连那位捉摸不透的太宰也奇怪起来。
他打了个电话,不过一会儿,便又有位穿着白大褂的黑发青年拿着张表,急匆匆赶了过来。说是急匆匆,是因为他虽然穿戴整齐,领口的扣子却漏了那么一个,衬衫下摆也泛起了些微褶皱。
他一进来织田立刻起身给对方让了座,似乎颇为恭敬。
太宰治倒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从医院的架子上那里取了本杂志,这会儿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哗啦啦翻着杂志。
实话说,吵得我心里很是烦躁。
尤其是眼下我不得不小心回应着黑发青年盘问——或者说审讯。
原谅我用了这个词。黑发青年礼数没有一处不周到的地方,但就是让我有种“啊,总觉得,不是很好相处、看起来很麻烦的感觉。”
从他温和而平静的外表下,我确实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这让我感到自己仿佛乘着老旧的小木筏,漂流在变幻莫测的大海上。
我不知道下一刻巨浪会从哪里冒出来将小船打翻,更不知道那小木筏是不是本身在船底已经破了个洞。
黑发青年自称林太郎,自我介绍说他是个和善的港口医疗器械公司运营官,这次是来做售后服务,他拿着调查表,手中的笔写写画画,时不时询问下我对于绷带、消毒水、麻醉剂等器械的使用体验。
尽管现在话题早就偏离了见鬼的子弹体验。
“芥川君,我方才听说,你的先生是夏目金之助?是近几年来那位有名的东京家吗?”
我纠正他的读法,“是漱石先生。你得叫他漱石先生。老师说他不喜欢金之助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什么阿猫阿狗。”
再容我小小窃喜一下,夏目老师说我是个例外。不过这点就没必要让外人知道了。
然而林太郎一番话,却立刻激起了我的危机感。
“我也有个老师呢,不过他很喜欢我们这些弟子叫他金之助的。对了,很巧喔。他的笔名取自漱石枕流,好听吗?”
我干笑两声,心里有个不太好的预感——难道夏目先生又背着我偷偷收了别的弟子吗!
要真是这样,先生也太过分了!
林太郎笑眯眯地,很是和善无害的模样。
“我和芥川君还真是有缘。芥川君认识漱石先生有些年头了吧?听你说,你和漱石先生关系肯定很好吧?我就不行了。夏目先生总是指责我不专心学习,还总是捣蛋,害得我同窗也静不下心来。”
林太郎忧郁地叹了口气。
“我真想请教你,问问你是怎么和老师相处的。”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年幼时的自己。我也曾有这种苦恼于得不到憧憬之人喜爱的时刻。当然不是夏目老师,老师对我从来都是欣赏、是和善的。
那人是志贺先生。他笔下那种自然而然、真情流露的东西是我向往万分几乎不可能企及的。可我向来不善于和人打交道,他人的每句话总会让我忧思甚多,惶恐不已,想我果然是太愚笨了,这也不好、那也不行……
志贺先生更是人这个群体中顶顶难打交道的。我为了和他交好,着实费了不少心力。因为这样那样的境遇,林太郎这话几乎立刻让我感同身受了。
我抬头看,林太郎眼睛亮闪闪的。
简直是过分闪了,我头脑一昏,没忍住,一股脑透露出自己多年参悟而来的秘籍。
“不知道你那边如何?我也只能从我这边出发了。我的夏目先生喜欢香烟、喜欢小鱼干、喜欢猫、喜欢观察世人,他非常善于把握人情、掌控心理,所以不要隐瞒……他喜欢写得漂亮的人,坡啦,志贺先生啦、鸥外先生啦、尾崎先生、镜花先生啦——好吧,还有谷崎。”
谷崎,很麻烦的家伙。一般讨厌。
“……鸥外?森鸥外?尾崎红叶?泉镜花?”哗啦啦的杂志翻页声没了,斜倚靠墙的织田差点没站稳,一个踉跄,刚好碰到暖瓶,发出咣当的声音。林太郎手中的调查表也啪一下砸到地上。
“怎么啦?”我很困惑,但很快我便做出解答,或许他是被这么多的名字震撼到了。
毕竟,要一个初学者和诸位那么多闪闪发亮的名字比肩,实在是过于为难了些。因此我弯下腰,一边帮他捡起调查表,一边安慰说。
“可以慢慢来。即使没那么好,也总有人看在心里,搞不好那人刚好和你的老师熟悉,又恰巧为你美言几句……”林太郎瞪大眼睛看着我、这让我忍不住发笑——我想起了和志贺先生的事。“不必那么惊讶,世界很小,日本也就那么大,又都混文学圈子,认识一个那就认识了一圈人。”
我直起腰,正准备把调查表递给他,视线却僵住了。
我在调查表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你叫森鸥外?森林太郎?”
林太郎轻描淡写:“不必惊讶,重名而已。”
我觉得不太对。
初见林太郎时的那种预警又升了起来,全身上下一半的神经都叫嚣着反常反常,另一半则吵着闹着说“无巧不成书”。
大脑不知所措着,不知道该相信哪一边。
太宰的疑问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那简短的话语像在他喉咙里被反复吞咽,又在他牙齿里滚了几滚,这才得以问世。
倘若言语有灵性,那它想必被磨砺地足够锐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