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也。若不是母亲宠溺和我治好了祖母多年的顽疾,父亲恐怕早已将我这不肖子从族谱除名。

金陵在这乱世中,比起许多地方都繁华安定太多。那里的女子姿容秀美,婉约多情;少年鲜衣怒马,fēng_liú俊逸;精致的楼阁永远笼在杨柳和烟雨里。多少人到了金陵一辈子也不愿回故乡,但六年前,我仍然头也不回地离开金陵。

这六年里,我第一年陷进一个麻风村子,周围十几个村落和三个小镇的麻风病人统统被收罗在那里。麻风村的位置很偏,与健康的村民遗弃他们老人的岩洞只隔了五里地。

麻风病人们形成结节的皮肉,脱落的眉与发,萎缩麻木的肌肉,握住锄头在黄土里刨食的畸形双手,还有他们的狮面,给了我一种异乎寻常的刺激。

他们想活,他们活着,尽管他们的活只是个活尸与死人在阳光下横行的幽冥之境在缓慢移动。我那时刚刚学了几年医,自以为天下无不治之症。一年之后,村民们焚烧尸体的火焰就烧掉了这个短暂的妄想。

第二年流落在一座被契丹人攻陷的城池里,抬头望着那个悍勇威严的契丹皇帝骑着战马疾驰而过,马蹄扬起尘土落在我和我身周早已面如死灰的汉族同胞头脸上,他披挂在身的战甲令我承认他的确是个雄主。

如果他能尽快死去,就更加伟大了。

从契丹人铁蹄之下逃脱时,一只箭贯穿了我的身体,然而我没有死,一位真正好心的同行将我藏在他的马车里,又一路带回山清水秀的北山,那是他采药和沽名钓誉的地界。

如果有谁问我,一生在哪过得最快活,我会告诉他,北山。可我在北山也不愿逗留太久,我又走到了大安府去,站在昔日古长安的边际,有一种美梦成真的幻觉。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我背井离乡,一路漂泊,是因为想要寻找些什么,而长安就是我一生都在寻找的地方。

可不仅仅是长安,长安是空的,那里本该有个人在等我,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我知道她在等我,我在找她,并且知道她已经不在长安了。

找不到她,我就不能真正得到救赎,即便是站在阳光里。

人世短短的二十多年远不足已冲散我在忘川河里沉沦千年的阴霾。我的身体异常冰冷,河水的凉意仍浸透着肌骨。我仍然觉得,自己依旧蜷缩着身体沉在忘川河底,像鱼虾一样吐着水泡,那令人窒息的痛苦仍然如水蛇紧紧缠着脖子。

所以,我必须找到那个女人,那个一千年前我为之堕入深渊的女人。无论她是谁。无论她在哪。

我早已将她遗忘,爱与恨自然也随之消逝。找到她,只为了结一段尘缘,唯有这样,我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至于了结方式,无非就是杀她、睡她或者娶她,我都行。

用一千年沉沦为代价所交换的宿命自会安排我与她相见。可惜我早已忘记她模样。为了认出她,我努力的回忆前世,可我所能回忆起的却只有人世中这短短的二十三年和应该还在忘川水中沉沦的云思。

我突然疑惑自己的前世是否真的是个情种,如果是,我不该忘了那个女人,如果不是,就不该从忘川河中渡离。在河水倒流之前,只有自愿跳入忘川河的鬼魂才有重返人间的机会,这错不了。

也许真的是我前世的爱情没有败给生死,却败给了时间,记忆没有被一碗小小的汤夺取,而是像一滴浓墨落入海中,被淡化、稀释,最后泯然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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