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还没说完,邢衍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他仰着脖子,专注地看着何其的眼睛,泪水从脸上滑落,滴在交叉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的手背上。
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话语了。白水桥上,何其曾用一句“我爱你”救下了他的命,他以为这一生不会比那三个字更能打动他的。
他控制不住内心奔涌的情绪,何其再一次拯救了他。多么幸运,在有生之年于千万人中遇到这么一个人,将他从无止尽的苦海拉脱出来,容纳他,安置他,温柔地碰触他朽败的灵魂。
何其见他哭了,一时间居然乱了手脚。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的人,很难不被这边的动静吸引。邢衍低下了脑袋,捂着脸,肩膀由于哭泣不时地耸动。他很久没有哭了,何其都快忘了刚开始认识的时候他是一个内心多么敏感的爱哭鬼。
“别哭了。”何其放低了声音,哄道。邢衍仍然没有停下,他叹了口气,不顾旁人的眼光,将那颗脑袋轻轻地揽入怀中,这一次却咬着牙说:“你哭吧,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今天哭过了明天就不会再哭了!”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的形象瞬间高大好几倍。简直像武侠里豪气干云的大哥,在安慰与自己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可以让人依靠的好男人,尽管他的年龄实际比邢衍小了很多岁。在同情怜悯从心底萌发的同时,何其也为自己身为男人的成长感到沾沾自喜。
没等他从幻想中走出来,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环抱住了他,将他结结实实地困在这个男人的臂弯中。邢衍将脑袋埋入他怀里,双手在他身后握成了拳头,用尽全力地圈紧他,何其几乎有点喘不过气。但他没有把邢衍推开,因为这样做太不近人情了,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安慰他,希望自己的行为多少能够让他好受一点。
他拍了拍邢衍的肩膀,哭泣的男人不为所动,他只好将手轻轻地放在他背上安抚他。这个姿势过于亲密,何其不知道邢衍此时是以怎样的心情拥他入怀中。
过路的人对长椅上行为诡异的两人产生了好奇心。偶尔有人经过,小声地对旁边的人咕哝了一句“他们俩在干嘛?”就走远了。他们才不会深究邢衍这个大块头痛哭流涕的缘由,只会在某个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刻投来惊诧的目光。过了,也就忘在脑后了。人是自私自利,又极其懦弱胆小的生物,谁会冒着被麻烦缠上的危险,真心实意地去关心一个伤心的陌生人呢?
他回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邢衍也是哭得这样凄凉,甚至说出了“我的一生已经完了”这样的话,无论怎么安慰,他都充耳不闻,想起来真好笑,他居然用一顿夜宵就把他从桥上带走了。
那时候的他该多么的绝望啊,站在光线不明的白水桥上,底下是波涛汹涌黑幽幽的河水,犹豫着要不要纵身一跃,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落魄的样子,风尘仆仆脏乱不堪,澡都不洗,味道让人难以接近。说他睡在垃圾桶边真是抬举了,何其当时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刚从垃圾掩埋场里爬出来。流浪的这些年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受到多少人的白眼和虐待,何其是想象不出来的。他曾经风光无限,站在聚光灯下;又陡然坠落,深陷泥潭之中。一个人的命运要有多跌宕起伏,才会从天堂直直地跌入地狱?
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何其并不认为他看待邢衍的目光会有多少改变。在他看来,邢衍始终是邢衍,在第一次见他时就明白,这是一个伤痕累累身心疲惫的男人,他渴望爱,渴望关注,渴望被人接受,但始终得不到。最亲近的母亲对待他就像一个工具,严厉而残酷,从他的描述听来,完全没有任何爱意可言。即便在他还是钢琴家时,周围不乏赞美和爱戴的声音,但那大都是虚伪和带着目的。在遇见何其前,他就在人生的路上彳亍独行了二十多年,孤独求存。
他何其何尝不是如此?
母亲死后,他跟父亲两个相依为命。后来有了继母和小妹,他在家里的地位就有些尴尬了。不是因为在家里得不到公平的对待,而是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模样,他时常觉得只有自己是游离在这个家边缘的。对死去母亲的念念不忘,使他在心里一直无法接受继母。即便知道她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好母亲、好妻子,他就是开不了口叫她一声“妈”。就好像他心中一旦认可了这个新母亲,黄泉下那个温柔的、爱种花草、把所有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母亲就会被人真正地遗忘,永远地消失在世间。
毕业之后,他选择了来到这座城市。一个崭新的环境,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他造就了自己的“孤立无援”,甚至选择远离人群,隐士一般地住在高高的楼顶上。与同事保持表面的关系,不参加集体聚会,不和他人有过多的交往。在繁华的都市中,他是格格不入的一类人。何其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他性格的选择,还是潜意识里对自己的惩罚。
也许上天也看不过去,让邢衍这个大块头闯进了他生命,让他救了他的性命,逼迫他对其负起责任。现代社会充满了猜疑、妒忌,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大都流于表面,温情的话语之下谁知道会不会是冰冷的陷阱。在冷漠横行的大环境下,“见死不救”兴许才是政治正确。
何其也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