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抽出袖子里的丝帕,为李旦拭去汗水。
她刚才在花丛里转了大半天,洗手之后抹了茉莉花仁制成的珍珠粉,袖子里暗香浮动。
李旦愣了一下,微微扭过脸,下颌紧绷。
裴英娘跪坐在簟席上,伸直胳膊,一边给他擦汗,一边朝他使眼色:赢了又没彩头,输了便输了罢,输给自己的父亲,一点都不丢人。
李旦低下头,方便她的动作,紧抿的唇角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裴英娘不明白,他不能认输。
父亲在试探他,他既不能故意藏拙,也不能突然迂回婉转,他得和从前一样落子,但他的心态早就和少年时不一样了,所以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无比艰辛。
李旦定了定神,捏紧棋子,重新投入棋局之中。
裴英娘怕打扰他的思路,收回手,撑着下巴,坐在旁边发呆,不能替李旦解忧,就坐着陪他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她收回手之后,李旦鼻尖仍有余香缭绕。
淡淡的香气中,他徐徐落下一子,余光看到裴英娘茫然懵懂的样子,心头的烦躁渐渐隐去。
她愿意陪着他,就够了。
现在还没到时候,他必须镇定。
黑白棋子你来我往,无声厮杀。
出乎裴英娘的意料,这一局最后竟是李旦赢了。
她两手一拍,起身为李旦斟了杯茶,谁赢,谁就能吃第一杯茶,“阿兄辛苦了。”
李旦接过茶盏,谦逊道:“阿父,承让了。”
李治亦有些疲累,缓口气,挥挥手,和煦笑道:“不错,棋艺又精进了。”深深看李旦一眼,转而对裴英娘道,“十七的茶泡得这样好,以后不知谁家儿郎有福气,能天天喝到你沏的茶。”
李治时常提起李令月和薛绍的婚事,但很少和裴英娘说类似的玩笑话,她呆了一呆,意识到李治确实在打趣自己,挑起柳叶眉,笑嗔说,“阿父嫌我烦了?可惜我嫁杏无期,阿父还得担待我几年。”
李治失笑,端起茶盅,浅啜一口。
也许是时候和十七挑明了,若是她不喜欢执失云渐的话,还可以选别人。秦岩、崔奇南也不错。
李旦垂眸,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心底却骤起波澜,阿父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如果是,那阿父的态度确实和他猜测的一样。
想也不想,直接断绝他的希望,连个争取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面不改色,袖中的双手紧紧蜷握。
茶香袅袅,李令月嘤咛一声,朦胧醒来,揉揉眼睛,“我的醍醐饼呢?”
阁子里的人都笑了。
兄妹几人送李治回含凉殿,等他歇下,才一起告退。
宦者放下重重帷幕,燃起一炉四叶饼子香,清烟围绕着狻猊鎏金香炉,盘旋蒸腾。
李治屏退侍者,靠在凭几上,鬓发松散,眉间现出几分颓丧疲态。
一名着窄袖袍的千牛备身疾步入殿,拱手抱拳:“陛下,相王每日晨起练字,午时独自用膳,下午和儒学士们讲道论书,除了偶尔和英王相约出游以外,几乎足不出户,不曾有什么异常之举。”
李治沉声问:“常乐公主府没有他的人?”
自从褚氏现身之后,常乐大长公主府忽然厄运连连。先是驸马赵瑰骑马时不小心摔断腿,然后是常乐大长公主被噩梦魇着了,大病一场,瘫倒在床,神志不清,连起身服药都得靠使女搀扶,赵观音回公主府为母侍疾,也病了,之后接二连三,时不时有公主府的家奴暴病而亡,这个月听说已经死了三个甲士、两个使女。
公主府上上下下惊恐万分,战战兢兢,四处求医问药,要不是知道武皇后的忌讳,他们早把巫师请进家门了。
驸马无奈之下,上书李治,想请明崇俨登门做法,为公主府除灾解厄。
李治没有答应,只赐了些贵重药品给姑母。
常乐大长公主是庶出公主,并非他的嫡亲姑母,他对这位脾气暴躁的长辈耐心有限,之所以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轻慢欺侮十七,不过是为了安抚她背后的其他宗室罢了。
现在十七已经名声远播,获得宗室的认可,李显和赵观音也举案齐眉,有了夫妻过日子的烟火气。李治不会继续纵容常乐大长公主仗着高祖之女的身份任意妄为。
他准备等褚氏和裴玄之的争端消停以后,警告姑母,还没来得及下手,公主府已经闹翻天了。
李治没有怀疑裴英娘,她不爱多事,没有十足的把握前,不会贸然反击,真要报复,也不会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这一点和他很像。
有时候李治发觉裴英娘根本没把姑祖母的针对放在心上,她似乎笃定姑祖母会自食恶果,所以懒得理会姑祖母的挑衅。
不是十七,那会是谁呢?
也不知道是哪一点让李治心生警觉,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小儿子李旦身上。
同样是幼子,李治知道,李旦绝不像表面上那么谦逊古板。
李治比李旦幸运,阿耶李世民是可以名垂千古的睿智帝王,但在后宫内帷之中,李世民有种让人匪夷所思的迟钝。
他疼爱魏王李泰,屡屡为李泰做出破格之举,李泰提出想要邀集崇文馆学士编撰书目时,他想也不想,一口答应。当时连东宫洒扫的小奴都明白,李泰是在收拢人心,和太子李承乾抗衡。英明神武的阿耶,却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