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不要这么生分。”贺娄氏一步踏进来,笑嘻嘻地执了婉儿的手:“你我同在御前多年, 又同是五品, 怎么还尚宫尚宫地唤我?若嫌我姓名拗口,只叫我贺娄就是。”
婉儿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去, 轻笑道:“正因同在御前, 又同为五品,所以不敢亲亵, 怕人说我们做内官的慢待了宫官。”
内官宫官,虽也有同品,可内官乃是皇帝妃妾、天子近人, 宫官却是宫中执事,形同家奴,是以多年来总有高下之别,如今虽是女主秉政,这习俗却也没甚变化,贺娄氏深知此理,讪讪一笑:“上官承旨思虑得是,倒是只顾着亲近,忘了分寸。”话头一转,自然而然地又向婉儿迈进一步:“听说上官承旨沿途侍奉陛下,日夜辛劳,不知…有空写那篇策论么?”
婉儿抬眼看她:“贺娄尚宫已写成了?”
贺娄氏颇有些自矜地点了点头,马上笑道:“我有多少斤两,上官承旨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是认得字,能大致读得通奏疏、看明白账目罢了,就是陛下特加恩宠,进内书堂学了几年,也不过背几句之乎者也,怎比得上官承旨的学识深博?这一篇说是策论,其实也就东拼西凑了几句话,作个不成文的文章而已。”
婉儿轻笑:“贺娄尚宫是性情中人,生性拓达,识见高远,我辈不过看了几本书、背得几个韵,不敢在尚宫面前妄自尊大。”
贺娄氏笑道:“上官承旨这话说的太虚,我不信。承旨也不要再说这些,我是个粗使上人,也说不来太多官面话,就老实同承旨说了罢——听说圣上对崔明德的策论爱不释手?”
婉儿情不自禁地垂了眼,略一迟疑方道:“圣上的事,非是你我可以议论的。”
贺娄氏笑道:“那是自然。”眯了眯眼,又道:“圣上既肯向我们垂问这些军国大事,我辈食君之禄,还当尽心竭力,为圣人分忧,断不可辜负了圣上亲近看重之心。”
婉儿淡淡道:“贺娄尚宫所言极是。”说完这句,再不开口,贺娄氏见她如此,识趣地笑道:“妾还有事,先告辞了。”出得殿外,在门槛边又转身回头道:“听说长乐公主这一路上连车都不下,吃饭睡觉,都只是在出神,不知可写得了未。”说着捂了嘴,吃吃笑着走了。
婉儿心情复杂地看着贺娄氏的背影,自怀中取出那篇写到一半的策论,展开只看了一眼,便蹙起了眉头。
陪伴武后多年,内政之事她早已谙熟,草制拟令,一气呵成,笔下如流,轻重缓急,亦拿捏得恰到好处,因此近一二月中,天子制书,十成中已有七八成是出自她之手笔,这虽是殊荣优宠,却也着实是个劳累差使,再加上武后宠爱,十日中有四五日要叫她侍奉,其余时候亦是无分白日黑夜,只要武后想起来时便急催宣见,少有间歇,竟令她许多年来头一次生出力不从心之感,数日前突蒙召对,已是对答艰难,好容易拖延了三日,却又被绊在武后身边,片刻不曾稍息,这策论断断续续地写了一半,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可今日已是最后的期限。
婉儿想起今晨武后命崔明德将策论写成奏疏陈奏宰相时的欣然神情,再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策论,烦躁地闭了闭眼,伸出手去,奋力一撕,几次之后,又举着纸向一旁烛上一凑,纸上迅速地起了火苗,顷刻间便蹿到她指尖,烫得她呀了一声,忙忙松手,指上已红了一大片,兼之伤处灼痛,情急中无法可想,只能将手指在嘴里一含,眼泪将出未出,一眼瞥见王德在门口,马上便将手背到身后:“陛下传见?”
王德沉默地点了点头,看了地上残屑一眼,婉儿抿嘴道:“写得不好…”想起这不过是多此一举,便住了口,低头随着她过去,到殿外时略候了片刻才得传见,入内时果然听武后问道:“你方才在烧什么?”
婉儿低声道:“回陛下的话,是那篇论边事的策论。”她听见武后轻笑了一声,不知是怒还是喜:“今日已是最后一日,烧了它,你拿什么回朕?”
婉儿一时未能回答,武后便站起了身,缓缓踱到她身前:“这些事,本不该是尔等后宫子可得与闻的。朕…破例交给你们商讨,你却在这时,将朕要的策论烧了?”
她的语气十分轻缓,单听声音时,根本便听不出任何不悦,婉儿却知她此刻已动了怒气,手掌不自觉地握了一握,指尖刺痛,却反倒令她清醒过来,收拾心神,道:“启禀陛下,这篇策论,妾…交不了。”
她听见武后“呵”地轻笑一声,看见武后的脚动了动,又走近一步,几乎踩到她的脚尖:“为何?”
到了此刻,婉儿反倒镇定下来,将头压得更低,毕恭毕敬地道:“如陛下所说,军国大事,本不是妾等后宫辈可与闻的,何况陛下已有圣断,故妾不敢妄加议论。”
不知为何,她竟似自武后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许失望:“就因为这,你就索性不写了?”
婉儿慢慢地抬起头看武后,她面上已带出了几分怒容,见婉儿抬头,益哼出一声:“不写也罢,此事本已经宰相公论,朕本也不指望你们这几个妇人、阉竖能有什么安邦定国的好主意。”
在武后身边多年,婉儿早已熟知她的脾性,知道她口虽如此,其实心中已动了真怒,此时若不能以理服之,只怕自己要吃大苦头,手在袖中捏得更紧,说话却依旧不疾不徐:“回陛下,这策论不是妾不愿写,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