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衍看看门外的老竹椅,又问:“嗯奶吃撒?”
桂嫂说:“侬别管,吾一会儿给伊熬米汤吃。”
谢正衍这才放心,刚拔了一口米饭,尚未来得及嚼烂,半掩的门扉砰的弹开,他的母亲廖淑英横冲直撞跨进来,一面用力扇着手帕一面怒冲冲嚷:“吾气死特了,吾气死特了。”
谢正衍忙放下碗筷起身迎接。
“姆妈……”
廖淑英根本没搭理他,她脸色潮红,额头上悬着许多黄豆大的汗珠,不断顺着松弛的面颊滚落,藏在老式碎花连衣裙里的干瘪身体被愤怒摇撼得微微发抖,当真气坏了。
“吾实在是气死特啦!”
再次宣泄怒涛后,她颓坐在饭桌前,捂着脑门唉声叹气,谢正衍又小心的唤她一声,仍没得到半点回应。桂嫂灵醒的端来一杯凉白开,廖淑英一饮而尽,这才咬牙切齿向她诉苦。
原来她在大儿子家遭了儿媳白眼,屁股还没挨着他家的沙发便扛着一记夯实的逐客令原路返回。谢正兴是谢家的天赐骄子,一表人才,学习拔尖,一路从重点中学读到重点大学研究生毕业,又过关斩将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实权部门供职,不久更被一把手的千金相中,一举晋升为权贵的乘龙快婿。
对这个深受幸运之神眷顾的长子,廖淑英可谓倾尽三辈子的母爱,平时一毛不拔抠门无比,却恨不得堆钱为谢正兴筑窝,放血给谢正兴铺路,在他跟领导千金相好后,更是使出浑身解数讨好这个媳妇。可惜官宦门第眼界高,认为姑爷家境贱格,不肯让阿鸡阿狗跟随他得道飞升,连婚礼也是回杭州原籍举办,压根没通知谢家人,更没邀请公婆参加。
廖淑英事后得知消息气晕过去好几次,又哭又闹只差上吊。可受折腾的只有她的老公和小儿子,大儿子回家后她立马兴高采烈跟个没事人一样,对从不登门的大儿媳妇也摆出毫无成见的和蔼态度,一有空就捂热脸蛋眼巴巴的跑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对她这种近乎自虐的取辱举动,谢正衍在数次好言相劝无效后也只能默默放弃,他明白母亲对大哥用情太深,好像只有大哥才是她怀胎十月辛苦孕育的骨肉,而他,不过是yù_wàng床笫上一次意外感染催生出的肿瘤,背负万千不喜,死皮赖脸降落到这世上。
“那女人真是太可恶啦,吾好歹是伊阿婆,伊竟然完全没把吾看在眼里,也不想想没有吾,伊哪里去找那么好的老公!”
“是呀,伊也太不知好歹了,哪有媳妇这样对长辈的。”
“吾也是真触霉头,遇到嘎恩个冤家,哪能办哦!”
“不气,等一歇给小兴打电话,叫小兴骂骂她。”
“唉,还是算了伐,小兴日子也不好过,吾想起伊在中间两边受气,心里就老伐好额。”
……………………
廖淑英在桂嫂安抚下炒豆似的爆出几大锅牢骚,稍后总算发现一直被她当成空气,垂头搭脑的小儿子,余怒犹存抛出个打招呼式的问句。
“侬回来啦。”
谢正衍沉闷的答:“恩”,忽见母亲拉开从外面拎回的环保袋,掏出塑料饭盒打开丢到他面前。
“喏,这个拿去吃伐。”
她随意又带着几分施舍的动作看来仿佛在向小狗抛食骨头,谢正衍定睛一看,饭盒里装的真是红亮喷香的糖醋排骨。
难道母亲会特意为他带菜回来?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然而桂嫂很快明确打消他的幻觉,她惊奇的问廖淑英:“这不是侬下午特地为小兴做的?哪能又原封不动的拿回来了啊?”
廖淑英一波又起,吼道:“那女人连家门都不让吾进,吾不拿回来哪能办?”
桂嫂只好叹气,笑着对谢正衍说:“小衍,侬阿哥没口福,侬吃伐,上好的肋条骨呢,吾今早专门去早市买的。”
谢正衍心里凉飕飕的,不愿领受这满载羞辱的恩惠,强自微笑道:“吾今天消化不良,还是留给哥哥吃伐。”
廖淑英当即挑眉训斥:“嘎么热个天,伐吃还伐坏掉啦。”
“放到冰箱里,明天等哥哥回来吃。”
“冰箱冻过就伐新鲜啦,侬哥哥不吃陈菜的你又伐系伐晓得,叫侬吃好吃的还做精作怪,伐知好歹,快吃快吃!”
“……恩,吾吃……”
谢正衍慢慢搛起一块排骨,小小咬了一口,屈辱酸楚的泪已经漫至眼眶,世界上任何刀锋都利不过亲人的舌头,在这个冷漠的家,他也是块瘦弱的排骨任人宰割烹调。
只有桂嫂留意到尴尬,趁廖淑英上楼,轻轻的拍了拍谢正衍肩膀,不慎震落他悬在睫尖的泪水。桂嫂假装没看见,去厨房为奶奶熬米汤了。
谢正衍急忙用力擦拭双眼,生怕被母亲瞧见又要骂他“吃饭时候哭,一辈子吃受气饭!”,这时,楼板上方传来手机铃声,只听廖淑英接电话后开心的嚷起来:“大弟啊!是姆妈呀,侬饭吃过了伐?”
谢正衍知道来电人是大哥,接着就听母亲欢喜不尽的“恩恩唉唉”,那亲热劲儿哪里像刚刚发过脾气的样子。不久,雨过天晴的廖淑英踩着咯吱做声的狭窄楼梯,以参加减价大抢购的速度抢到饭桌前,竟不顾谢正衍刚刚伸出筷子,将那盒糖醋排骨一把揽起,关上盒盖重新塞进环保袋。
“侬阿哥叫吾出去,这个排骨先让给伊吃,侬下次回来吾再给侬做。”
目送母亲风风火火远去的背影,谢正衍呆滞的忘记收回悬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