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德城内。
慕容令忍痛咬断了裹缠伤臂的烂布,舒气一口倒伏在地。
漫天星光乍现,云开雾散之后,共拱半轮明月,像盛时在人群中燃起的篝火,能够点透无边的苍穹,像之前每一个新年、春狩、秋祭……
那些日子里,重在于和乐,然而……
张坚头口中忍不住闷哼一声,慕容令转目向他,借光打量他一袖湿濡,登时紧张起来,伸出手欲自行查看,又生怕压到他要害之处致命,于是悬手半空不知收落。
“伤处在哪?快指我一看!”
“殿下。”
张坚头伸另一边手握住他的,终是力道微弱不能把持,只能坠着二手落到地上,他面色苍白,摇摇头对慕容令道:“无妨,殿下,这并非是我的血。”
慕容令半张口欲再说些什么,倏忽又被张坚头抢着打断思绪,他说:“殿下,您知道吗?我还有一个哥哥在军中。”
“他就是在襄邑一役中战死的。”
慕容令无语,只默默反握住他的手,使了力道将之包裹于自己能给予的一份温暖坚定之中,悄悄仰面吸了吸鼻子,一股没来由便肆虐成灾的伤感咽回肚中,随心绪翻涌波动而蔓延开来。
“殿下与我的哥哥……很像……”张坚头说,他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倒映着星辰的灿烂,微微弯着。
“张坚头。”
“……”
“不要死……”
“……”
慕容令使劲闭了闭眼,睁开时泪水夺眶而出,缓缓松开手中那已再无半分气力的柔软,埋下一颗沉重的脑袋,低低的啜泣传出,惊醒了身旁其余侥幸逃出的兵士。
“阿干西,我心悲。”
“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于西。”
“阿干身苦寒,”
“辞我土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
“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不知是谁起了头,像是慕容令,又像是离他最近一处倚着长槊哭得最难过的那名传令兵。终于所有熟悉这歌曲的人都边惦念着已死去或正分离着的亲人,边如娓娓叙事一般哼唱起来。
城外,大部行军戛然止步,慕容麟捂住胸口微向下俯身贴住马颈,眉紧锁像是的确有实在难忍的痛苦。
“小郎君?”身旁的涉圭凑近一步,弯身细声询问道。
“这是什么歌?”慕容麟突然问道。
涉圭四周环视一番,又竖耳仔细听了一听,半晌答道:“这是吐谷浑阿干歌,是当年高(封建都该打倒)祖武宣皇帝为纪念西去白兰的长兄吐谷浑所作之曲。”
慕容麟面色苍白一度,追问道:“高(打倒打倒打倒)祖皇帝,难道不是亲自逼走了自己的长兄吗?”
“是。”涉圭答起话来有些不耐,也不顾及该说不该说:“不过毕竟是手足兄弟啊,人既已走了,余下的人怎么能不生怀缅之情?否则,还叫做人吗?”
“人生能有……几阿干……”
“郎君,您乏了。”涉圭软着语气欺哄他道:“便使人扶您到军中歇一会,由末将带人先行,擒住那叛将慕容令吧。”
慕容麟不说话,侧脸贴着马颈鬃毛,目色波动。
涉圭抬头向周围人吩咐目示,又向后将手一挥:“继续行进!”
对垒。
威德城城门大开,却于通道处横矛立马一人,那人从暗处松缰前行几步露出面目,惹得面前一队兵马都不由倒吸一口气,胯(小伙伴们新年快乐)下马儿开始不听挥指,刨蹄两下纷纷向后一退。
“叛将慕容令,”为首的涉圭壮胆向前一步,口口声声呵斥数罪道:“乃父垂有背皇恩,欲反不成叛逃敌国,你为其子,叛而复归,本应死罪,太傅与陛下心慈,特恕于你,免去死罪,你不念此恩德,何故再反?”
“天下皆知,天子暗弱无能,多疑而无定;太傅权臣当道,善妒而贪功。我父王竭忠尽智,为国图存,却为奸佞所逼无以立身。我今欲代父诛伐害国之臣,功败,是为天意不明,人不能改,然成垂,故无悔!”
慕容令声色震撼,话毕环视眼前军中的兵将,蓦地掷了手中长矛,拔出腰间一柄常带佩剑横于颈项。
唏嘘之声此起彼伏。
“但……有一事未明。”
涉圭暗睃周边兵士,答道:“请讲。”
“幼弟麟入龙城行反间之计,不知如今何在,其行过,实为我之逼迫,与其无干,愿上恕其罪过……”
“嗖”
所有人一齐露出震惊颜色,纷纷向军中看去,但见慕容麟于正中挽悬空弓,显是他将方才那一箭射出的。
再回头看去,一箭穿胸,慕容令神色茫然,眼眸直勾勾向前,不知他能否透过夜色和远距注意到这一箭的源处。
若能注意到,心中……会是什么滋味呢?
“咚”
沉闷一响,慕容令胯(马为什么要用来骑啊,烦死了)下战马似有所感知,低头用鼻拱了拱主人贴地的胸腹,锐利箭尖由于方才一跌而直直穿背过去,鲜血推开,像打翻了谁家女儿的彤笔口脂……
龙城军中闪出一条道路,究其源头,原是慕容麟自马上跃下,一路步伐稳重,直到了慕容令尸身一侧,跪下身去,先从地上拾起他的佩剑别于自己腰间,又扶起他一只手臂驾到自己肩上。
“郎君……”
有人似想要将他唤回,因此刻威德城城头还立着一些为主公哭泣的沙城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