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泓看向他的眼睛,短暂的碰撞更像是交锋,他从案上抚摸令旗,方才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营帐却被掀了开来。
慕容冲回头去看,见慕容觊走进来,更为短暂的对视之后是彼方全然无畏的淡漠,年轻的将军快步地登上阶梯,走到案前俯下身子,附在慕容泓的耳边。
“八千。”
他的声音如目光,像是藏不住,就算是在慕容泓抬头去看慕容冲时也全然无觉,慕容冲嗤笑出声,又偏过头去掩饰笑意,一刻见那青年将领如来时一般的雷厉风行,头也不回地出了营帐。
“阿觊。”
慕容冲的视线从落下的门帐游移而归。
“像。”
慕容泓笑了笑:“是,道翔从前也是这一副模样吧,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你总是记得的。”
“我是说,像你。”
慕容泓一愣,见到慕容冲因要躲闪而垂下的眸子,清浅的颜色遮住深渊,看似平淡的水面薄有一层泪雾,不够显然,却也不容忽视。他的心底蓦然地被揪紧了,像在等他再多说些什么,又打着鼓畏于听见。
“你从前也是这样。”慕容冲眨眨眼,雾面冰封成原本的冷淡,口气也重复刁钻起来:“一样的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
慕容泓眉峰凝簇,指节叩案叩出几声响都闷闷得发沉。
“你以为,还是从前吗?”
“今时不同往日——”慕容冲没有等他留足话尾的空隙,他上前坐到案的对侧,眼仍去看一旁精致的弓箭:“可是,无论今时还是往日,我也是烈祖的儿子,是燕国的中山王。”
慕容泓看向他,眼睛里看不清情绪。
“七哥。”慕容冲逐渐缓和下来,双臂交叠起撑在案上,由是二人的间距便可彼此闻见呼吸:“如今皇兄被困长安,无论是你,还是我,亦或是五叔,我们都不能有所希图,不是吗?”
慕容泓神色淡然,只是说:“光复燕室,还有别的吗?”
慕容冲笑出声来。
“冠冕堂皇。”他站起来,又很快地俯下身来,面上毫不掩饰嫌恶与话语之间难能压抑地咬牙切齿:“你知道从小到大,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冠冕堂皇。”
慕容泓的心如同被刺穿,肩膀上的旧伤又恰到好处地在隐隐作痛,微不可见的细微颤抖却紧紧地掩藏在漠漠无谓的神情里,却从乌黑的双眼中透出纰漏。
“你以为自己很清高吗?是圣人、是贤者吗?圣人……贤者……他们都死了,死得要多凄惨,就有多凄惨。可你呢?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呢?大将军——”
慕容冲停下来,直起身便见慕容泓的目光跟随而来,高与下的相视仿佛能够避开杂余的光线,将一个人的心器剖开了、鲜血淋漓地搭在砧板上。
他可以,慕容泓也可以。
他见他眉峰又蹙起,从逐渐模糊的视线里。
“七哥,”他的声音有些哑了,听起来就像是在哭:“人都是会变的,可有些人,是怎么也变不了的。”
慕容泓的喉头哽住,想要开口,又怕过于声嘶力竭。
“哎——皇叔。”
慕容永还在看天,蓝的颜色像绸布一样柔软,让人忍不住去想象同样的一片绿,又想飞奔的马儿或许就像是梭游的针线,一时想的多了,心神也就不在了,只是搪塞一样回答了一句:“嗯?”
韩延策马到他身边停下,他转了几圈,又觉得炎热,面上有莹莹的汗渍。
“你说,主公怎么还不出来?济北王会不会为难咱们主公?”
慕容永不置可否,只是说:“现在,该叫大王了。”
“哦,对了——我这脑子,总是……不过你说,到底——”
“你要相信咱们大王,他可不是寻常的人物。”慕容永拍他的肩膀,转而又轻而微地叹了口气,这时才总算把目光收了回来,从马上看得很远,所及之处正是中军营帐。
故乡的天很蓝,像是能拧出水,又不是湖河灰蒙蒙的颜色;绿草如茵,却不是郊外麦田里灿灿的黄绿。
桐生思念起过去,就如同最后一日他登上城墙,俯瞰之下的风景,从近郊到远野,层层而递的浓墨重彩,却最终使边际消于丛丛茂盛的林间,便再也看不见远方了。
如果是他口中的故乡呢?
慕容冲说过,他不喜欢皇宫的马场,虽然广大,却又总能望到边,朱紫的墙像畜生的血,又像人的血,尤其还像市中刚被砍下头的人脖颈里的血。天空被圈成四四方方的一整块,马要顾及到这些了,就怎么也跑不快。
故而当他站在城墙上,只想要长出一双翅膀,好飞过眼前所能及的一切,一路向北,向东,到心驰神往的“故乡”去。
桐生从来没有畏惧过死亡,从他下定决心开始,他知道总会有这样的一天,可是那一刻他却又想要逃离。甚至——就是从城墙一跃而下,疯了一样奔出很远很远才好。
他的手张开,却僵硬得可以,身后纷繁的脚步声音将他团团围在中央,为首的面目冷漠,像个死人似的。
“先生,请随我们回去。”
桐生去看牢狱中阴暗的角落,窸窸窣窣地有些动静,他的鬓发散乱了,蒙在头顶遮着一半的脸。
“师兄。”
——师兄?
那声音低沉得如同警示,桐生没有回头,仍旧一动不动盯着墙壁。
落木等待了许久,再度开口,声色之中仍旧无什情感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