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善才微微一笑,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但目光却看向了下一个人。
九儿发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虽是拘谨也只得开口,道:“奴家觉得,像是……像是出了金笼子的云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树枝间跳来跳去。”说着还有些心虚地打量了眼汤善才的脸色,见他依旧慈眉善目,这才继续说下去。
汤善才显然也很满意这个回答。
“你呢?”月娘像是不耐烦地瞥了玉殷一眼,“有什么说什么,别扭扭捏捏的。”
“奴家觉得……像是蝉蜕了壳从漆黑的地下钻出来,又像是蛾子破开七缠八绕的茧,像是困在网中的鱼拼死扯破了网眼,又像是人在水下许久出水后大吸一口气。”
玉殷看见汤善才眉间一跳,原本平和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虽说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但眉头却微蹙。
玉殷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一遍遍回想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得体的。
“你们说的都对的。”汤善才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这首曲子没有名字,甚至不算个完整的曲子,是老朽随心所欲弹奏的。境由心生,一个人有什么心境,就会听到什么东西。所以琵琶究竟在说什么,不同人有不同的解释。最极致的,莫过于以乐声感哀情,以无声动有声。”
玉殷不知是不是错觉,汤善才的眼神扫过她时,眼中出现很复杂的情绪。
“汤老先生说得是,”月娘浅笑道,“这三棵苗子,全靠先生教导了。”说罢屈膝行了一礼,姿态如弱柳扶风。
“随我来,挑一把趁手的琵琶。”汤善才抱着琵琶,脚步蹒跚地朝竹屋里走去。
竹屋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琵琶,琵琶面上刻着各式各样精美的花纹。
九儿激动地伸手抚摸着那些花纹,又禁不住伸出手指去轻轻拨弄。汤善才并未阻止,只是微笑地看着,时不时解说道:“这一面墙上挂着的都是曲颈琵琶,音色清灵柔美,很多人都喜欢它们弹出的小曲儿。”
一把凤尾头的琵琶赫然映入玉殷眼帘。
比起其他琵琶,它周身覆盖着一层尘土,显得黯淡无光。
玉殷总觉得它与其他琵琶有些微妙的不同,但一下子也说不出在哪儿,情不自禁地走近观察,用指腹抹去琴弦上的积尘,想找出个所以然来。
汤善才留意到她,走上前问道:“你喜欢这把琵琶?”
玉殷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片刻,点点头。
“你可知这把琵琶?”汤善才疑惑地看着她。
玉殷摇摇头。
“老朽告诉你,这琵琶乃是直颈琵琶,有五弦,当今之世善弹者,不过一二。”
汤善才沉声道,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严肃,玉殷不由得瞪大了眼,听他叹息一声,“只因它音色较低沉,弹起曲儿来不及四弦的动听,不讨人喜欢,学琵琶者便避之不及,导致近乎失传。”
“你可愿意选它?”汤善才定定地看着她。
一旁的九儿偷偷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朝她轻轻摇摇头。她自然是会意了,却迟迟不肯听从。她不敢去看月姨的眼神。汤善才又一声叹息,正准备离开。
“我想选它。”玉殷咬牙道。
汤善才的脚像是突然被锥子钉在了原地,吃惊地看着她,眼中透着将信将疑。
“师父,我想选这把琵琶。”玉殷不顾九儿又扯了扯她的衣袖,走上前伸手从墙上托下那把琵琶,抱在怀里,用衣袖擦拭着琵琶身上的积尘。
汤善才终于放下了怀疑的态度,朝她点点头。
玉殷激动地看着怀中的琵琶,却听见月娘冷笑一声,轻声道:“倒也是个‘不流世俗’的主儿,感情这银子不是你的,便一点儿也不心疼。”说罢便朝汤善才轻飘飘作了一揖,道了声“告退”,便甩袖离开了。
***
月娘对于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玉殷回想起回到玉宇琼楼后,月娘倚在雅间门前,斜了她一眼:“哟,‘不流世俗’的主儿可回来了。我看,我们这玉宇琼楼也留不住您了,您自个儿抱着那‘直脖子的’,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玉殷战战兢兢上前一步,低着头,道:“月姨……”
月娘朝她一甩丝帕,挑眉道:“别这么可怜兮兮看着我。你来之前,你娘不会没告诉你,我这儿是个什么地方吧?还是说,你们娘儿俩都把这儿当做世外桃源了?”
她眸中闪过一丝狠厉,道:“我告诉你,我游月娘只认钱,想要在这地儿待着,就得给我赚来白花花的银子,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月娘那张绷紧了的胭脂脸在玉殷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夜里,屋里很静,点着一盏灯,芸娘和九儿均匀的呼吸声传来。玉殷抱着那琵琶,手抚了又抚,像是要把每一条纹理都印在手心里。
玉殷有些憎恶月娘那副嗜钱如命的嘴脸,但也能理解她为何如此生气。更想不明白的,就是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被这不起眼儿的琵琶吸引,又鬼使神差地选择了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