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春天,一天她下课回寝室放课本,室友在门口碰到她,告诉她:你有个朋友在里面等你。她问:谁?则只回:一个女的,有些胖。竟是姚铁云。她想,室友却走眼了,姚铁云几时会胖。姚铁云坐在她床上,一手搁上前方的榉木书桌,房间的窗户敞着,她正望着外头的树林。这时节杨柳在抽芽,鹅黄稀朗的,但土地上的草已很肥实汪亮了,像一场下得矮矮的雨。她想,平时只觉这树林似个秃贼,教姚铁云一望,倒秀气些了。两人相见,像是朝夕处过的老熟人,姚铁云说,这树林长得快,有一颗杨树还是我插的。她一听,便一定要问个究竟,姚铁云似乎叫她吓了一跳,只好扶窗找,最后指了一颗,说,喏,她疑心姚铁云只是瞎指,但便不管,她说是,就是了。她本打算早些回家,却领着姚铁云去了西门附近的馆子,两人吃三菜一汤。她们几乎聊了一切,她有篇英文作文写得很不通,姚铁云帮她指了几个语法错误,姚铁云问她毕业后做什么,她答不出所以然,姚铁云说,你争取留校,她便记住。她们聊到孩子,邱军前一阵害了甲肝,已经好了,姚铁云说,可能是在学校吃的不干净,但他近日返校,有要好的同学躲着他,原来是家长吩咐怕传染,姚铁云说,她去学校同老师干了一架,“甲肝不同乙肝,好彻底便彻底了,这些基本的常识你作为老师应当负责任说清楚,怎么能放任其他人孤立某个学生呢?”姚铁云说话时,眉目如掣剑,姚铁云说,你说是不是,她就连连点头。但姚铁云一句未提邱四,她起初以为她有意控制,还试图察言观色,但随后也便忘了:她在她对面,她哪还管得到别个?
临别前,姚铁云从挎包里掏出一条碧色的连衣裙,说是自己大前年做的,只穿过一次,哪料这两年发胖的厉害,前一阵进京开会,想穿却穿不下了。她想,怎么姚铁云也说自己胖。她说,你不胖。姚铁云只是笑:“不如给你,你瘦——只怕有些长。”一比,确实长了,但她说不怕,改改就是。她并没有改,穿了几年。后来有年,她二姐听说是姚铁云送的,说:“你也糊涂,这是埋汰你呢,穿她不要的旧衣裳,抢她不要的旧男人。”她不吭声,想:便不管,只要是她的。
姚铁云同邱四离婚在1985年,邱军折了的第二年。邱军处暑天和同学去市郊水库游泳,一个害了水,两个去救,一行三个都折了。她接女儿放学路上得闻消息,拖了女儿就去见姚铁云。她想要说些贴心话,一句说不出来。姚铁云坐在床上,一手拿着一只搪瓷水杯,一手拽着一粒白色的药丸,她也不看她,只说:“你来了。我没事。你坐,你坐。”有一阵,姚铁云似乎以为她是另一个人——某个她学校的同事,因为她恍惚中问了一句:“娄老师的腿好一些了吧?”她压根不认识什么娄老师和她(他)不太好的腿。她想,我要说些贴心话。是我,我要告诉她,是我,她心里只有这个念头。她只开了个头,“我……比你更难过。”姚铁云猛然瞥了她一眼,忽然与她对峙起来:“你出去。”她命令:“你出去!”她分明只盯着她,但她感到她盯着的是女儿。她便领着女儿出去了。她知道,她没底气同她抗争。她知道姚铁云在想什么:我死了儿子!你懂个屁!
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她未再见过姚铁云。邱四曾在某一年来找过她,可能是他和姚铁云离婚当年或次年。他挎着一个公文包,找到了她的办公室,面皮发黄,像个新死的上了妆的人,他说他开了一家科技公司,卖日本和美国进口的军用元器件,“用在迫击炮、战斗机上的。”他比出一个手势。他说,目前公司运营良好,想借机扩大规模,只欠流动资金,他忽然有点口吃,“如果你和老李愿、愿意——可以打借条,一年给双倍利息,也可以按、按入股算。”她告诉他,她可以借他七百块,不能更多了,但以她个人名义借,“老李不会给你借钱,我也不会告诉他。”邱四大喜过望,他大概跑遍了有过一面之缘的所有人,大概没料到她愿帮他,他说要请她吃饭,去南京路新开的一家西餐厅,说到新餐厅,他又风度翩翩了。她说饭就不吃了,姚铁云怎么样。邱四有些没摸着头脑,她只好重复一遍:姚铁云怎么样?他惶然说:不清楚,她精神不大好,也可能回乡了,同她妹妹住。
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关于姚铁云的消息不过两条:
“1993年4月8日:陈桂莲(陈大姐)嫁女,携女同往,送礼金叁拾。谈及姚,说她或在沪,或在广,两人失讯已久。
“1998年8月10日:刘玉生老师为其女升学事宜拜访,刘女考分475,欠录取线50分有余,或难有周旋余地,同他说明,望其见谅,礼未收。同进午餐,他谈及当年三中同事去向:向秀海老师在广经商;陈奕、周华老师在京私立高中;姚亦在京,曾再婚,复离,动过子宫瘤手术,恐难再育,有人称在法源寺睹其着居士服出入,或已皈依。刘:消息多经辗转,或有出入。”
1994年,李振国再度同她提离婚。他说:我外头有人了,我知道你其实都清楚。再说,女儿也上大学了。他看起来有些愧疚:外头都在传,对你也不好。他们协议好,原先的房子归他,前一年师大集资建房,他们一同出了钱,等新房建好归她。
她打电话告诉女儿,女儿竟一口便猜到是姓朱的那一位,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