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个孩童般蜷缩在草丛中,放声痛哭。记忆中自元卯被害后,他再不曾这样放肆地、不顾一切地哭过,此时像是要将蓄了二十年的眼泪一次倾倒而出,泪崩如雨,根本止也止不住。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何而哭,又或是他该哭的实在太多,无法一一罗列。他只知道他隐忍了太久,压抑了太久,克制了太久,如今他终于难以支撑,终于彻底释放。
恰是此时,他终于感觉自己像一个人,而不是将自己藏在这个名叫“燕思空”的虚伪的躯壳之中,或者说,他在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的这一刻,才找回了“自己”。
他不想伪装了、不想隐藏了、不想自欺欺人了,他想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是一次,他胆敢承认,心中依旧有渴望,他依旧……依旧渴望能得到一点点幸福。
即便是他这样不堪之人,久置于黑暗中,愈发渴望着光。
封野便是那道光,哪怕曾将他狠狠灼伤,那个曾令他满心柔情与欢喜的少年,依旧是他心中唯一的光。
可他分明看着封野在熄灭,他怎能让封野熄灭,那就好似也一并抹杀了他的曾经。
为何啊,为何他们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燕思空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甚至就那么在草丛中昏睡了过去,直至凉风习习,将他唤醒,他才睁开眼睛,发现天光黯淡,太阳就要下山了。
他勉强想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却使不出什么力气,好不容易晃荡着站起身,透过红肿的双眼,他看到自己的马儿在不远处吃草。
他在原地怔愣了半晌,忍不住看向了正西方向----大同城。其实他已跑出了太远,除了满山的野草,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城池的一砖一瓦,他都熟稔于心,更不用提那城里的人。
许久,他才过去牵上了自己的马,往不远处的石亭走去。
他将马儿绑上石亭外的马石,自己则坐在了石凳上,安静地等待着。
眼看着红日渐落,暮色徐徐地吞噬着大地,燕思空一动也未动,只是等着。
在最后一缕天光消失之前,蓦地,燕思空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转头望去,一匹赤红骏马正朝他奔来,马身上的人披甲戴盔,威风凛凛,仅是单骑,也满是霸道杀伐之气。
他眼眶一热,心中百感交集。
那马是他亲自取名的天山马王,那人是他……是他的人。
醉红跑到石亭前,勒住了脚步,跟在身后的一队骑伍在远处停了下来。
封野翻身下了马,帽盔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令人难以分辨他的神色,但那微抿的唇线已然泄露了他紧绷的情绪。
燕思空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石亭外,与封野面对而立。
封野握紧了剑柄,握得指骨都咯咯作响,他轻声问:“你为何没走。”
燕思空反问道:“你为何要来。”
“你要镇北王。”封野向前一步,哑声说,“镇北王想要什么,便得到什么,镇北王根本不会放你走。”
燕思空凝望着封野,良久,突然嗤笑了一声。
封野一动也未动,只是看着燕思空,明眸闪动着。
燕思空缓步走到了封野面前,也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出尔反尔吗。”
封野垂下了眼帘,嘴唇微微颤动着,声音突然变得轻缓:“你要去哪里,至少,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告诉你,然后呢?”
封野抬眼,直视着燕思空,神情是泫然欲泣:“难道我连你在哪里,也不配知道吗”
燕思空重重叹息,他突然伸出手,摘下了封野的帽盔。
封野怔住了。
燕思空将那沉重地头甲扔到了一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封野的眼睛:“你再问我一遍。”
“……什么?”
“问我为何没走。”
封野心头一震,僵硬地看着燕思空。
“问啊。”
封野张了张嘴,却竟然说不出话来。
燕思空牵着嘴角笑了一下,然后眼圈立刻就红了,他哽咽道:“我猜,你会来找我,若走得太远,对你的伤势不利。”
封野咬住了嘴唇,高大的身躯也跟着微微颤抖。
燕思空抬起了手,踌躇地、谨慎地、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封野的脸:“我……放心不下你。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只认镇北王,我也记得你是封野,是称王称雄,还是阶下死囚,你在我心里都是封野,我待你如一。”
封野不敢置信地看着燕思空,眼眶悬泪:“你说……什么……空儿,你说什么?”
燕思空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封野啊,这一回,你要真的好好待我,否则……”
封野猛然一把将燕思空抱进了怀中,紧紧地抱着,眼泪决堤而下:“空儿……空儿……”他等待这一刻,好似已经等了一生一世,他以为他永远也等不到了,他以为今日之后,他将彻底在痛苦的深渊中沉沦,他以为……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以至于除了唤着这个令自己疯狂的名字,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