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事务多如牛毛,亟需通晓英意两种语言的人。盛锐擅长交际,经常在各种场合主动给美军充当翻译,一来二去认识了不少人,也就比别人了解到了更多的工作信息。很快,美军帮他谋到了一个工厂里会计助理的职务。他学金融的出身,会计是老本行。薪水还不错,至少能顾着自己吃饭。
这段日子里他使用频率最高的那个词语,是绝不会在那本意德词典中(军用里拉,一九四三年至一九五〇年盟军在意大利发行的货币,意大利政府予以承认。
他曾经整天整天地待在图书馆,读一本厚厚的意英词典。至今他还记得很清楚,“军用里拉”排列在那本词典a部右侧分栏里,跟随在o(神甫的披肩)和a(像哈姆雷特一样优柔寡断的)后面。因为这三个词都很有意思,不知不觉就记住了。
假如一个人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把一部词典从头到尾翻一遍,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通读全人类的历史。岁月风云变幻,世事汹涌更迭,最后都浓缩成一个短短的词条,安静地排列在属于自己的秩序里。就像每个人的命运,无论曾经如何诡谲或壮阔,最终也都将成为某种庞大秩序的一部分,从没有例外。
有空的时候,他经常去探望帕德里奥神父。对他来说,神父几乎已经是家人一样的存在。他能快速得到美军信任,一部分原因也是神父努力的结果,四处为他证明他一直在为教会义务工作。
九月里的一天,他又去探望神父的时候,看见一位留着唇髭、身材微胖的美军军官正在跟神父聊天。
神父向盛锐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啊,刚巧。莫纽曼茨先生,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一直帮我做事的孩子。——ray,这是莫纽曼茨上尉。”
“你好,我叫格兰德·莫纽曼茨,是个文物军官。”上尉友好地伸出手,一边向盛锐解释了一番他的工作。
盛锐听说过这群奇特的军官,职责是维护和修复德占区的文物古迹,并把一些被德国掠走的艺术品归还原国。
莫纽曼茨上尉自我介绍道,他原本是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主管,现在隶属美国陆军第九军,八月二十五日巴黎解放后,从法国被调来了意大利。
“初次见面就提出这样的请求很失礼——如果这个星期天你有时间的话,可不可以陪我出个差?我急需一位翻译,神父给我推荐了你。”
“可以的。”盛锐爽快地答应,“星期天我本来也没什么事可做。”
“抱歉,这么麻烦你真是很不好意思。”上尉略显不安地扯了扯领口处结得优雅的深蓝色三角巾。比起军官,他更像一位生性羞涩的艺术家。
“不客气。我们要去哪里?”
上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地图。地图是手绘的,磨损得厉害,一看就被携带了很长时间,用胶水和纸带层层粘贴着,以免四分五裂。他戴上金丝边的夹鼻眼镜看了看,用手指着一个红色的圆圈:“呃——有个叫斯波莱托的地方,你去过么?”
要说莫纽曼茨上尉去斯波莱托的原因,就得提到卡西诺战役。
二月份的时候,由于战略上的失误,盟军一顿炸弹把卡西诺山上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本笃会修道院轰成了废墟。
然而原先收藏在那里的文物却奇迹般地逃过一劫,因为德军堪堪在轰炸开始前把它们转移到了梵蒂冈。
但在这个过程中,这批文物曾在斯波莱托神秘地停留了一个月,后来少了两箱,下落不明。
战后,关于卡西诺,盟军和德军都缄口不言,等待着它像很多其它事一样慢慢被历史的尘埃覆盖。
莫纽曼茨上尉的任务之一,便是追查那两箱失踪文物的去向。
时隔五个多月,盛锐再次来到了这个城镇。这地方与他记忆中的稍有不同:因为没有了空袭,天空不再是五个月前阴郁的灰霾。妩媚的阳光点亮了所有的颜色,这个城市像刚刚从悠长的睡梦中苏醒似地鲜活了起来。
那座曾被德军征用的旅馆现在又成了美军的临时办公楼。大门上的卍字旗自然早就被拿掉了,窗户的封条也已拆除,玻璃擦得晶莹剔透。
一上午的忙碌之后,上尉带着盛锐到一楼用午餐。
这间餐厅是盛锐不曾来过的。与简陋的房间相比,这里漂亮得出乎意料。长廊式的通透构造,铺着细白台布的餐桌,橡木红绒软椅,擦得闪亮的餐具,全都被铺陈在窗外草木葱翠的底色之上。初秋明丽的蓝天映衬着圣玛利亚大教堂奶油色的钟楼和八角形尖顶,更遥远的地方,莹白的云絮在苏巴西奥山背后闪耀着珍珠般的光泽,成为这一切纵深的布景。
原来这里的视野这么好。
盛锐有点替祁寒惋惜。他在这里的时候,所有这些景色都被阻挡在厚重的隔板之外,目力所及,只有逼仄昏暗的走廊和满室封闭凝滞的空气。
他突然感觉心疼。很想带他回到这里,让他看看这一切,他就会知道生活可以不那么死气沉沉。
午餐很丰盛。莫纽曼茨上尉还沏了一壶格雷伯爵茶,酒红色的茶液散发出卡拉布里亚佛手柑的微甜气息,仿佛打开了一道门,让盛锐一时有微微的恍惚。他曾经用过的一款迪奥男香,前调就是这个味道。他喜欢这些明丽的气味,每次嗅到,眼前便会绽放出大片大片芬芳的色彩。
被这样的香氛包裹着,他有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往昔精致优裕的生活中。而他周围那些身穿m1943野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