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德国人。麻烦,整个都是麻烦。记忆里的清晨,他喜欢平躺着,伸出一只手,从颈椎开始,逆着燕然系扣子的方向,隔着衣料自上而下地数对方的脊椎骨。燕然这时已整好衣襟,正绑着头发,感觉到他的手按上来多半会停顿一秒,接着继续绑,只是动作放慢一点。等到他数完,燕然就站起来,指着石英钟说:
“起来吧,米沙,要七点了。”
他们不向彼此问多余的问题。有过,但是很少。所以他从未告诉燕然,指腹滑过他脊椎骨上凹凸的时刻,会让他想起在斯大林格勒巷战的雪夜。
破败的路灯,撕烂的隔离网。
肮脏的雪和泥沙,斑驳的血和肚肠。
呼啸的子弹,震天的炮响,徐徐落下的夜幕送来死亡女神的亲吻。
在一半被夷为平地的楼房里,他与莱因哈特狭路相逢。先是扛着轻机枪突突扫射,后来变成一个挨一个地打单发。理性的外衣随时间流逝寸寸剥离,终于只剩纯粹的恨。很早很早,他们对彼此的仇恨就已突破天际,可追溯到混沌初开,耶和华创造飞鸟走兽供人类食用之前。他们站在对面,彼此谄媚,彼此嘲笑。彼此清醒,彼此憎恶。单发也打完了,理智也用尽了,于是他们丢下□□,扑了上去。
用刀锋去劈!用拳头去揍!用牙齿去咬!
只因为我多么恨你啊!不需要理由地恨!你存在于世多一秒,就是对我最残酷的折磨!
莱因哈特给他肚子上狠狠来了一拳。他五脏六腑被打得移位,却杀红眼只觉恶心而不觉疼痛。他拿膝盖顶开他,拾起一条半边焦黑的铁管,冲德国人背上抡去。哐当一声闷响夹带三分清脆,莱因哈特猛地松开钳制他的手,往外滚开好几圈。应该是正好敲到脊椎某个脆弱关节了,他想到,真可惜,不知道是第几节。
等一切尘埃落定,审判之前他跑下监狱,问莱因哈特当时揍到了哪里。
德国人瞧也不瞧他,说:“你有病。”
工勤员提着泔水桶走过他身后。步履急促又审慎,像一只躲在遮阳棚阴影中沿街溜过的灰鼠。那一刻他想夺过泔水桶,越过铁栅栏泼莱因哈特一头一脸;但他只是皮靴在水泥地上磨了磨,说有多打扰,便转身离去。
他渴望的,何止泼一头一脸的泔水那么简单。
莱因哈特的,燕然的,藏在薄薄一层皮肉下的椎骨。一个拼尽全力去摧毁,一个竭尽温情去触碰。都是鲜活的,热腾腾的,给他强有力的活着的实感。
他听了燕然的话,就把先前数关节的手收回去,再换个角度扬起,要他拉他起来。对方嘴角略微弯出一个弧度,一半无奈一半纵容,手就递了过来。清晨的空气凉薄,两手相触时微微一暖,一瞬即如永恒。他想既然能产生错觉到如此,应该算是爱情。然而这份摸不到恨意的爱,又时常令他惘然。
好似大厦没了地基,月亮失了太阳。
空中楼阁,雾里看花。
二战后的头十几年是段有趣的时光。
老欧洲从废墟里重生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某些曾撑起它的强有力的东西。隔着白令海峡,红与蓝的两极之间游荡着破碎的幽魂。有些奄奄一息,即将在阳光下化为齑粉;有些养精蓄锐,马上就要化出形体向古老却摇摇欲坠的秩序发起冲击。
这些日益有力的幽灵中,逐渐抬头的殖民地解放思潮约略是这帮老贵族谁也不愿意见到的。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许多,在解构权力,构建话语。
风信子摇曳的时节,他应萨拉的邀请,去法国做客。英美方面不知怎么得了消息,对此表示很不愉快。但萨拉的回应更不愉快,威胁说如果她私人性质的邀请都要被横加干涉,就请约克负担拆装和运输费用,把自由女神像原封不动地还回来。
不满的声音消失了。萨拉昂起头。尽管她还活在上一场惨败的阴云下,阴云太大,走不出去,她却没有在精神上觉得哪里低于那些救出她的人。
你看,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我保藏了我的梦,避过战火,谁也不能阻止我继续去追。
“永远不要把自我怜悯和软弱当成理所应当。”
萨拉谈到战后崛起的存在主义和女性主义时,说上一段就做个结语,然后接着说下一段。高卢女人把栗色鬈发重新烫了,松松系上一个绳结搭在胸前。
“其实我有点怨恨过波伏瓦。德国人占领巴黎的期间,她不但没受多少影响,还有点找到新自我的调调,坐在咖啡馆里放纵思绪,享受人生。”萨拉若有所思地望着落地窗外的街角,打量着她回归了日常生活的市民,说,“但我很快就宽容了她。法国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形式上,你们解救了我们;思想上,我们以另一种方法保存了自己,这也是解救。我明白,这么说会让你不舒服……一纸薄言,如何同上千万牺牲的生命比高低?”
米哈伊尔沉默。他不想摇头,也不想点头。他在莫斯科保卫战前夕还站在列宁墓上,把法国人和英国人捆绑式嘲讽了一通,这些他绝不收回。但他也没有比较的兴致。都过去了,无名烈士墓的坟冢已长出青青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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