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像从土里钻出来的,不知何时站在克莉斯身边。她转向克莉斯,嘴唇毫无血色,脸庞也苍白如纸,那双眼睛因此紫得让克莉斯觉得陌生。她直视着她,腼腆活泼的少女心思全都消失不见。与克莉斯对视的分明是一位成熟的女性,她沉着镇静,操着手握权柄的帝国女人特有的腔调,浑身充满力量。
坠落的魔怪们朝她伸长手爪,锐利的指尖闪着乌金寒芒。
“别碰她!”
克莉斯直挺挺地弹起来,眼睛尚未睁开,便要去抓苍穹。她张开的五指只碰到睡床的帷帐。床边什么也没有。克莉斯惧怕苍穹,吩咐弥兰达将它单独锁在地窖里。专门与礼服搭配的宽边皮带搭在椅背上,旁边靠着克莉斯决定在绯娜殿下的成年礼仪式上佩戴的黑鞘手半剑。清晨稀薄的光透过玻璃窗,照亮剑首银白的宝珠。
装饰远胜实用的武器,长度与重量都不是克莉斯最熟悉的类型,万一遭遇不测,简直不堪一用。
不对,你瞎操什么心。今天是殿下的成年礼,洛德赛开进两个禁卫军团,专门负责保护皇族血脉的狮卫们也将全员出动。待到月升之后,御驾航行内河,前有军舰开路,后有铁甲战舰守护。她会陪同绯娜殿下登船,皇帝,皇后,大神官都会在甲板上露面。帝国的首脑们看似冒了极大风险,实则置身重重保护之下。西蒙大学士甚至会亲自为陛下镌刻守御纹章,要说今晚的奥特号将是大陆上最安全的地方,也丝毫不为过。
即便假设那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危险果然成真,就算你神经质的担忧真的应验……
克莉斯钻出纱帐,坐在床边。她垂下双脚,脚心的汗水立刻将地板沾湿。
四大军团都做不到的事情,西蒙大学士都保护不了的人,你凭借一柄剑,一双腿,又能改变什么?
她站起身,弥兰达敲门进来,臂弯里挂着她那件只在出席重大庆典时才穿的丝质长袍。弥兰达的手从银灰的袍子里伸出来,中指与无名指缠着纱布,血迹透出来,是刺眼的红。
“怎么弄的?”
“完全按照帝国法子,挂起来用热蒸汽烫过,再配上香薰。既然你没吩咐,我只好按自己的想法挑。放心好了,味道很淡,闻上去像薄荷。”
“我是说你的手。”
“这个?”弥兰达不经意地转动手腕,“切面包的时候走神了。”
克莉斯的眉头皱起来。不知道眼前的图鲁武士有没有意识到,对于她来说,犯下这样的错误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像你。”
“我知道。”弥兰达垂下眼皮,看上去有些疲惫,“今天的你,也不像是你啊。”
克莉斯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双腿,这才发现睡裤完全泡在汗液里,湿哒哒地黏在腿上。醒过来这么久,她居然没能发现。“我也走神了。”克莉斯抬起头,噩梦让她身心俱疲。“我精神恍惚。我该怎么办,弥兰达。”
天空是灰蓝色的,或者说,不久之前它还是的。紧随破晓后第一束照亮木柴人肩膀的阳光,那肚子里装满火油的玩意儿轰地烧了起来。
洛德赛业已进入她炎热的夏季,扎起草人的木柴与稻草很干燥。柏莱人为这一天筹备良久,诺拉想起那些晒在茅屋顶上的牛粪团子。他们不是因为木柴稀缺才不肯生火,或者说,被囚禁只是原因之一。真正的理由在这里,他们需要在这个月圆的日子里,按照鲁鲁尔的要求,在她的院子前面——也就是村落的中心——竖起这只两层楼高的木柴人。
诺拉仰头观看柴火人肩头跳动的橙黄火焰,燃烧产生的热力将她的视线扭曲。风里都是呛人的味道,烟雾扑上她的脸,迷了她的眼睛。她想拭去泪水,双手却被绑得结实,动弹不得。
“喂,丫头。”她呼唤看守她的花斑,女孩斜睨了她一眼,立刻转回去,继续注视围住火人的族人,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凝重与肃穆。
是该郑重点儿,今天升起的太阳注定是不凡的,伟大的秘法师破例赞同不识字的柏莱女孩。无伤大雅,真相乃是秘法的信仰。诺拉迎fēng_liú泪,将目光投向火人边的柏莱人。
柏莱人大都面容深刻,无论是从纪录中读来,还是亲身与之接触,诺拉都没有发现他们有说笑的先例。幽默,诗歌,音乐,绘画,所有一切让大陆人热衷沉溺的娱乐方式,都与巨人的族类毫无瓜葛。以他们搭建屋舍的粗苯手法看来,诺拉甚至怀疑打造乐器对他们来说是太过精细的活计,但在眼前的火人祭祀上——诺拉自行取的名字——居然有人在演奏巫乐。
一定是某种巫乐。诺拉努力摆脱眼泪的干扰,尝试将从未记录在册的柏莱乐器瞧得更清楚些。
跟图鲁人一样,鼓被大量使用在巫乐中。诺拉能看见一对手鼓,夹在臂弯里的扁鼓,及膝的细腰鼓,以及需要两个大陆人才能挪动的沉重大鼓。这些柏莱鼓全都漆黑如夜,音色各有高低,但没有一只听上去是皮鼓,反而颇有金属之声。演奏者均以手击鼓,神色木然,像一尊尊古板的铜像。
鲁鲁尔被乐手们围在正中,面对燃烧的火人,背对诺拉。即便是离火人最遥远的诺拉,也被烈火烤得面皮发紧,嘴唇干热,而鲁鲁尔站在距离火人不过十几步的地方,踩着鼓点扭动她的肩膀与手臂,却披了一身鸦色的蓑衣。事实上,诺拉怀疑那玩意儿真由鸟羽制成。烟熏火燎之间,她隐约瞥见蓑衣的肩膀戳出几根覆羽,明亮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