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兄……”她揉揉眉头,叹口气,“兴许你只是舍不得英娘出降,才会有这种…这种错觉,她向来敬重你,出宫以后也不会疏远你的。何况阿父早就为她定下执失云渐了,执失人品端方,家世显贵,相貌出众,是最适合英娘的人选,八兄千万别因为一时糊涂……”
他在想什么?
李旦自嘲一笑,从小到大,他哑忍淡泊,不争不抢,默默无闻,以至于头一次想要争取什么,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不赞同。
在他们眼里,他对什么都淡淡的,很少真正看重什么,这一次也应该和以前一样退让,和以前一样大度,才能皆大欢喜。
阿父忘了,他不是李显,李显会因为娶了赵观音,生米煮成熟饭而一天天淡忘房瑶光,他不会。
越是yù_wàng淡薄的人,一旦动了念头,那就是刻骨铭心,至死方休。
他望着场中专心对敌的薛绍,“令月,我以前阻止你和薛绍见面,你恨我么?”
李令月怔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我晓得八兄是为我好。”
李旦一开始不赞同她和薛绍来往,后来见她主意已定,他很快改变态度,不仅没有再横加阻挠,还试图缓和武皇后和薛绍的关系。
可当时的状况和现在不一样呀!
“那时候是我不对。”李旦轻声道,墨黑眼底闪动着微不可察的冷冽光芒,话锋一转,“你放心,我不会做出任何逾矩之事。”
“但是八兄的心意不会改,是吗?”李令月咄咄逼人。
李旦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半晌后,答非所问,“不管怎么样,我不会把英娘置于难堪的境地。”
一声锣响,波罗球落入球网,场中的儿郎们振臂欢呼,气氛热烈。
薛绍的笑声传进李令月耳朵里,她抬头看着晴朗日空,想起第一次看到薛绍时的情景。
陌上少年,轻袍皂靴,俊眉秀目,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像雪后初霁的第一抹阳光。
长安城的世家官宦子弟中,不乏长相俊逸的美男子,薛绍固然俊秀无双,但远远没到迷倒众生的地步。
可李令月就是喜欢他,一看到他就心生欢喜,巴不得把所有好东西捧到他面前,换来他腼腆羞涩的笑容。
她合上双目,不一会儿复又睁开,“八兄,刚才我确实是在试探你。不过阿父的确把执失云渐召进宫来了,木已成舟,你还是……还是早作打算吧。”
李旦脸上的表情变了一变。
含凉殿后殿,尚药局的司医为裴英娘送来消肿止痛的药汤,浓浓一大碗乌褐色汤汁,煎药的时候可能放了甘草,闻起来甜丝丝的。
她喝完大半碗,感觉没那么难受了,轻舒一口气。
李治等她消停,温言道:“执失还在东廊等着,你去送送他。”
裴英娘答应一声,深吸一口气,走到侧殿外。
执失云渐站在廊下,长身玉立,表情淡然,听到回廊里响起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天气慢慢热起来,宫婢们已经换上轻薄的纱襦间色裙。殿中冷寂,四五个宫婢在树荫下踢蹴鞠,步球比马球简单,宫中女子闲暇时常常约着一起打步球。
衣裙摩擦的簌簌声响和银铃般的笑声掺杂在一处,像轻快的民间小调。
东廊和西廊隔着一座空旷的庭院,院中奇石耸立,爬满苍苔。
李旦踏进西廊时,一眼看到对面东廊的情景。
裴英娘和执失云渐并肩而行,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交谈。
李旦的目光落在裴英娘的脸上,她在笑。
他轻抿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不知不觉跟着他们一起往前走。
始终平行,但没有交汇。
日光斜斜照下来,越过彩漆廊柱,罩下一道道阴影。
李旦在粉尘浮动的光影中穿行,目光始终牢牢钉在对面,俊朗的脸孔时明时暗,暗影温柔,眼神却冷冽。
高耸的怪石挡住了视线,裴英娘没有注意到对面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满腹心事,看似谈笑如常,其实正琢磨要不要干脆应了李治的赐婚。
想保持中立,嫁给执失云渐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武皇后将来可能会打压他,但为了稳定边疆局势,不会贸然杀他,更有可能把他打发去西域的都护府,让他镇守境内归附的异族。胡人凶悍,不服管束,执失云渐身负两族血统,有天然的优势。
虽然都护府远离政权中心,但天高皇帝远,刚好可以躲过武皇后登基前后跌宕起伏的宫闱政变。大都护统领府中事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未尝不是个好归宿。
而且听李治话里的暗示,执失云渐应该是真心喜欢她的。
虽然她不确定这份喜欢从何而来,但她深信执失云渐的为人,执失云渐不会骗她。
可她心里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并没有一丝欢喜。
裴英娘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但她隐隐约约觉得,如果她真喜欢一个人的话,听到赐婚的旨意时,心里除了震惊和惶惑之外,总应该有些其他的感觉。
比如后知后觉的欣喜,忐忑,羞涩……
执失云渐看出裴英娘的魂不守舍,脚步微微一滞,手捧一把匕首,往她跟前又递了一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