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九渊持樽在手,一饮而尽。何景阳缓缓坐下,微微笑着望向右侧上首的陆由庚,颔首示意。
突然,殿外的传报声骤然响起,“长公子到!”
杜确闻声而起,抽出匕首,直直向面前人的后心口刺出。何景阳一时措手不及,鲜血透过重重罗衣,汩汩涌出,虽看不真切,但浓浓的血腥味迅速蔓延开来,重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变故乍生,等众人反应过来时,杜确已左手揽人在怀,右手持刀横在颈前。或许是挣扎时的误伤,一道裂痕分割开白皙的脖子上,密密的小小血珠蜿蜒而下,徘徊至衣领处,方才渐渐消失,只留下颈上殷红的血迹与下垂的黑发紧紧纠缠,闪烁着凄艳的色泽。而匕首的寒光四射,映着皮肤、鲜血,竟是难言的瑰丽。
何慕阳入殿时,触目所及的正是这一场景。杜确手持匕首,挟持而立;何景阳身陷囹圄,神态自若;何九渊长身而立,举止和祥;陆由庚一面静观其变,一面投来安抚的目光。大殿静穆、庄重,一时间,好像人人都忘掉长公子入殿的缘故,仿佛他的出场,再平淡不过。
但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停留在他身上的审视、忖度。不同于宫主的高华、少宫主的俊迈,长公子的眼底透澈澄明,望去心神为之一静,让人不由得想加以慰藉、安抚。虽然此时,他眼中只有畏惧、不知所措。
杜确环顾四周,扬声笑道,“在下今日大胆,想向宫主讨一个小小的东西。若承蒙赏赐,乃本人之莫大荣幸,令公子必定完璧归赵。否则,只怕到时候玉石俱焚,宫主要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何九渊面容安详,望了一眼逐渐靠近陆由庚的长公子,目光落回杜确的身上,微微笑道,“不妨说出来听听?”
“玄晖令。”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众所周知,玄晖令乃历代宫主的执掌信物,持此令者,上则号令武林、下则独揽玄晖宫大权。其珍贵,由此可见一斑。
因大量失血,何景阳的脸色苍白若纸。沁溢的血液缓缓地在颈上攀沿、蠕动,直至凝结。留下一条血线,孤零零的、不知所措,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小孩子,死死抓着手头的唯一依赖,纠缠不丢、至死方休。
虽然被胁持,但他依然静默从容,只有望向父亲时,目光中才平添一种难以觉察的颤抖、祈求。他放纵着自己的视线,以一种近乎绝望的仰视,以一种亘古不变的心境。他紧紧地凝视着,不舍得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态,仿佛站在坟墓两端,仿佛之后便是天各一方。虽然,越看下去,心下也越是明了。他捕捉到了一道光芒,一抹闪过父亲眼底的迟疑,没人看得懂,它太迅急、太隐晦,除了他,唯一的他。
突然,尖锐的惊叫声响起,众人看时,何慕阳正挣扎在陆由庚的怀中。
何九渊微微笑起来,望向数年知交的目光蜜意款款,语气也分外轻缓、柔和,生怕一不当心便惊扰到他人,“由庚,难得见一次面,还是这么淘气啊。我想想,木犀珠和槿南香混在一起,可以让内力暂时消失,是吗?我真的太大意了,不过,槿南香在哪儿?你知道吗?”
陆由庚缓缓抚摸少年的脸庞,语气安详、平静,“九渊,看来大意的是你啊。至于槿南香嘛,记不记得喝下的酒?酒,当然是美酒,不过盛酒的杯子,恐怕就没人知道了。”
杜确突然记起之前涌动的气息,一股从弥漫身旁的奇异气息。望着怀中的人,他若有所思,心下又是恍然,又是惊讶。
“噢,我知道了,”何九渊紧紧凝视对方,生怕一挪开,便会做连自己也无法掌控的事情,“我都明白了。这么多年了,争来夺去的,你我都累了。说吧,不必拐弯抹角,我们的性情,彼此都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这样啊,那就开章明义吧。我来讨个东西,”他深深凝视何景阳,慢慢说着,“和他要的一样。不知道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杜确怀中的身子顿时僵硬起来。
陆九渊转开目光,紧紧地盯着何景阳,视线中蕴藏太多复杂而隐晦的情愫,太多一张口就说不出的话,除了他们,别人都读不懂。他们的世界太过于狭窄,再难容得下另一个人的存在。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同时移开目光,疾速而决绝,仿佛再迟一步,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事态的进展。何九渊望向陆由庚时,已回复到一贯的波澜不惊,他缓缓开口,“好,我答应你。”语气再平淡不过。
这时,何景阳闭了闭眼,又睁开,低声吩咐道,“杜确,放开。”语气低沉、持重。
杜确一时诧异,下意识地应道,“楼主?”
何景阳挣开束缚走到大殿中央停下。后背上,衣服与干涸的血液紧紧黏为一体,挣不开、扯不断,一旦强力分离,注定撕心裂肺、痛彻心肺。
他遥遥望向父亲,微笑道,“父亲,不要忘了今天的决定啊。”目光一转,貌似爱怜地打量起挣扎中的何慕阳,撒娇道,“哥哥,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啊,日日夜夜都忘不掉啊。”声音柔柔的,落在耳中,说不出的甜蜜、融洽。
他缓缓打量大殿的种种,仿佛要把它们镌在眼底、心头,深深的、一刀一刀地刻下。再次开口时,语气柔曼、悦耳,如同夏日黄昏,悬挂在檐下的铁马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