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既毕,大殿内列着的两班文武朝臣便也手捧玉笏,三三两两地向殿外走,各色朝服中,唯见两袭华贵异常的正装袍服,在众人当中,尤为显眼。
昨夜又下了场雪,此刻虽已停了,却还有丝丝冷风回旋。叶孤城方一出了大殿,就听身后有人唤道:“大哥。”
瑞王自殿内出来,一身亲王正装,尤衬得眉隽目朗,俊逸非常。眼底含着笑,只道:“大哥一早上朝,还未来得及用过早膳罢?昨日有下人弄了些新鲜螃蟹,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却是在冬天难得的,不如去勖膺府中,一起用些罢。”
叶孤城微微顿了顿,并不拂他好意,便道:“也好。”
两人于是一同朝西面宫门走去,各自的轿舆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二人出来,就有服侍的下人忙奉上御寒的裘衣。瑞王在朝服外披好一件火红色狐裘,对旁边一人吩咐了几句,便进了轿内。那人得了令,忙牵马上鞍,回府中准备去了。
未至两刻钟,便已到了瑞王府。
“冬日螃蟹不算肥美,但味道也还鲜香,大哥且尝一尝。”
面前雪白的瓷盘中各自盛着一只不大的南瓜,状呈圆形,瓜蒂的部位被挖开,轻轻一揭,便露出一个圆洞,顿时就有一股浓郁的鲜香气味从里面弥漫出来。
“这瓜中已掏净瓤肉,内中填的螃蟹采用陈年花雕酒秘制腌成,和了瓜肉,陈酒同蒸,味道渗进蟹膏蟹肉之内,搁上各式作料,可以中和蟹肉的寒性而不掩盖蟹的甘香,还有瓜内的清新之气融入其中。”
瑞王一面说,一面以银匙探进瓜内,挖出一勺金黄的膏糜,笑道:“大哥且多用些。”
叶孤城亦用银匙挑了些尝了,味道果然鲜香非常。花雕的酒香中带动着浓郁的肉香在空气中弥漫,有很浓厚的酒香却没有蟹的腥气。桌上还摆着蟹肉剁姜汤包,奶汁角,红豆膳粥,如意卷,百花鸭舌羹,尚有一道红蟹肉垫着鸡蛋一起蒸熟,金黄色的汁液在碟中将红蟹完全浸润。几道菜式不显奢贵,亦不觉油腻,唯见精巧细致。
早膳既毕,叶孤城用茉莉花茶漱过口,在舌根下压了薄荷制的香片,又就着侍女端来的清水净了手,接过绢巾揩干水渍。
这一餐说是早膳,其实下朝后就已早过了时候,眼下若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近了午间。瑞王净过手,吩咐人撤去东西,既而朝叶孤城笑道:“今日难得大哥来此,总要多待上一时,何不去暖阁里歇着,指教一番勖膺的棋艺。”
叶孤城微微抬眼,道:“也好。”
两人下了一阵棋,不觉就已到了中午。由于刚刚用过饭食,因而午间叶孤城并未再去偏厅用膳,只在东暖阁的软榻上睡了一个时辰。
醒来时,就见瑞王穿着一身宝蓝缎袍,正跪坐在一只绣垫中,面前支着张小几,上面放了一把古琴。十根修长的手指抚在弦上,奏出淙淙柔缓的音色,是安神助眠的曲调。
叶孤城睡前便已除下顶冠,只绾了简单的男子发髻,朝服亦且脱去,只穿了里面的白熟罗湖绉夹袍。此时双目睁开,伸手揭了腰间盖着的绒毯,却也并不开口打断琴音。
直至一曲方毕,瑞王才停了手,笑道:“勖膺琴艺不精,让大哥见笑。”
叶孤城看了一眼他所用的古琴,道:“不,你弹得很好。”
瑞王用手在琴身上轻拨一下,唇边浮起一抹上扬的笑意。
“大哥谬赞了。”
“这位爷,本店有桐木、老杉木、沙木、断纹木等各式材质的琴,您且细看。”
掌柜恭谨地一一介绍着每一款店中最上等的琴,京都中最大的琴行,每一具皆是精工细作,其中自然也不乏贵重有年头的古琴。
“换过。”男子低沉的声线,带着丝隐隐的清寒。
掌柜仍是满面笑容:“本店尚有一具古琴,爷若实意要,便请入里间细瞧。”
西门吹雪回来的时候,已近晚间。
走过覆雪的小径,刚刚临近园门,脚下,却忽地立住。
极清极淡的声音,如同青石久受水气浸润出的平滑,涧底寒水,湖心冷月,悠远清致,缓缓而泻。
曲声几转,宛若梅花朵朵,或如冽面寒风,或如铺霜雪,恍惚错落,清极寒绝。
琴音潺潺,仿佛误入雪园冬林,清寒透体。琴声溶溶,流水淙淙,谧致中带着肃净,却也分明笼着三分说不出的空冥。
也许这操琴之法还算不得绝顶,可那其中透着的一丝意味,又岂是单凭琴技便能奏得出来。
--旖旎温柔,嘤咛花语,娇婉莺啼,珠落玉盘,皆不过徒然。唯知此刻这一点商音流水,雪凝空涧,就这么一寸寸如冰如海,丝丝纠葛进心底……
音随主性。
西门吹雪立在原地,静静聆听,既而一缕风过,卷起一道梅香。
下一刻,白衣轻动,雪地之上,唯余两痕足印。
青玉作炉,其烟渺秒,簟毯为席,盘膝而坐。
琴长三尺六寸五,宽六寸,厚二寸,琴身依凤身形而制,前广后狭,宫、商、角、徵、羽,金徽玉轸,琴色赭褐,弦作泠泠,其色如玉。
琴横膝上,灯光在雪白的衣袖上流淌,手中揉扯出徵羽,如同流水淙淙。
“铮!”
倏然弦断,几点殷红的血珠现在琴身之上,一根羽弦懒懒蜷在手边。那人微微抬眼,狭长的眸底有着深沉的琥珀色,唇边掠起一丝笑意:“古人谓之偷听则弦断,眼下看来,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