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兆鹏哼了一声说:“岳书记动手了,想挣一千块赏银了!你甭让孝文去搬兵,我
跟你走就是了!”岳维山绷住脸解释说:“鹿先生多心了,真可谓惊弓之鸟!我真
要抓你当下就可以办到。”朱先生c话调和:“误会误会。孝文你也甭去拿书了,
‘宋词’我这儿有。”孝文在门口停住。岳维山说:“友人送我一段湘缎,正好可
以裱一幅中堂,我想请先生写一幅中堂,让孝文回去拿来量一量大小。”鹿兆鹏讥
刺他说:“岳书记,你的忘x好大啊!”朱先生看看岳维山的意图已明显不过,就
看开说:“岳先生,我知道你和兆鹏是冤家对头。到我书院来寻我的人,我一律视
为君子,概不分党政派系。”你们两家的冤仇你们去解,但必须等出了书院大门,
撕呀杀呀烧呀煮呀我不管。”岳维山讪讪地笑着:“是啊是啊,全中国就剩下先生
这一方清净之地了。”朱先生说:“你还没说你寻我的事体哩!拿‘宋词’和湘缎
是临时才记起来的。你说你有啥事要我效力?”岳维山其实什么正经事儿也没有。
全歼红三十六军有本县提供的准确情报和保安队的紧密配合,他因此而受到省党部
的特别嘉奖,心情十分愉快,于傍晚时分散心避暑,就拉着孝文来找朱先生雅谈。
万万料想不到在这里撞见鹿兆鹏,临时想出让孝文去取‘宋词’和湘缎的措辞,孝
文自然明白不过是一个脱身回家的搬兵的借口……岳维山现在只好硬着头皮说:“
真是来请先生写字。”朱先生就势应承:“行啊,咱们甭顾了斗嘴,先写完字让墨
汁g着,你们再争再辩……孝文你来替姑父研墨。”孝文瞅一眼岳维山,无奈接过
一柱黑锭在砚台里研磨起来。鹿兆鹏站起来说:“二位坐着,我去吃点饭。”朱先
生说:“你吃了饭甭耽搁就过来陪岳先生说话儿。”鹿兆鹏已走到门外回头说:“
岳维山,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就撒腿跑起来。岳维山霍地站起来喝
道:“孝文快撵——”白孝文扔了墨锭从脚里拨出手枪,从桌子旁跑出书房时几乎
把朱先生拽倒,“叭”地一声枪响,震得夜栖在院庭古树枝杈上的喜鹊乌鸦斑鸠等
惊叫着飞起来。白孝文吼喊着“不准动,再跑我开枪啦”跑进庭院。岳维山也从屋
里跳出门,站在环绕庭院的砖砌水渠边摇晃着右臂:“后院后院——趄后院追——”
朱先生没有动身,用铁扦儿拨一拨油灯稔子,站起身背着手说:“看来都不是君子!
”
第二十三章
朱先生重新开始因赈济灾荒而中断已久的县志编纂工作,一度冷寂的白鹿书院
又呈现出宁静的文墨气氛。他四处奔走的劳顿和风尘早已消失,饥饿造成的恐怖y
影却依然滞留在心间,眼前时不时地映现出舍饭场粥锅前拼死拥挤的情景,尽管这
样,他的心头还是涌起案头文字工作的渴望和生气。
大饥馑是随着一场透雨自然结束的,村民们迫不及待从青葱葱的包谷秆子上掰
下尚未g须的棒子,撕去嫩绿的皮衣,把一掐即破的颗粒用刀片刮削到案板上,流
溢出牛n似白s浆汁,像捣蒜一样捣砸成糊浆,倒进锅里掺上野菜煮熟了吃。有人
连同包谷棒子的嫩芯一起搁石碾上碾碎下锅,村巷里每到饭时就弥漫起一缕嫩包谷
浆汁甜丝丝的气息,大人和小孩的脸s得了粮食的滋润开始活泛起来,j谈说话的
声调也硬朗了,尽管还有那些赤贫户不得不继续拉着枣木g子去讨饭,讨到的毕竟
是真正的粮食。原野上呈现出令人的惊喜的景象,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包谷、谷子、
黑豆的枝枝秆秆蔓蔓叶叶覆盖了田地,大路和小道被青葱葱的田禾遮盖淹没了,这
种景象在人们的记忆里是空前仅有的。白鹿原的伏天十有九旱,农人只注重一料麦
子而很少种秋,棉花也因为g旱的天象制约而几乎不种,收罢麦子以后就开始翻地,
用一把二尺长镶着铁刃的木板锨扎翻土地,让土壤在伏天里充分曝晒,秋天播种小
麦时,那土壤就松散绵软如同发酵的面团儿。整个广阔的原野上,男人们只穿一件
短短的裤头,在强暴的烈r下挥舞锨板,地头的椿树或榆树下必定有一头装着沙果
叶凉茶的瓦罐。有人耐不住寂寞就吼喊起来,四野里由近及远串连起一片“嘿……
哟……哟……嘿”只存吼声而无字词的悠扬粗浑的号子……今年的年馑打乱了白鹿
康的生产秩序,农人等不及到明年夏天才能收获的麦子,谁和谁不用商量就一律种
下秋粮了。苍天对生灵施行了残暴之后又显示出柔肠,连着下了两三场透雨,所有
秋粮田禾都呼啦啦长高了“扬花了、孕穗结荚了,原上再不复现往年里这个时月扎
翻土地吆喝号子的雄浑壮观的景象。所有土地被秋庄稼苫着,农人们无法踏进田地
就在村巷荫下乘凉,农闲时月的悠闲里便生出异事,有人忽然忆及朱先生赈济救命
的恩德而发动大家纷纷捐款,敲锣打鼓一块刻着“功德无量”的牌匾送到书院